自我记事起,便是在一座山上,茅草小屋,白云相间,飞鸟为伴,当是不错的地方。只是待久了,难免无聊。每日一睁眼,就是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色,山上一共有几棵树我都数的清。
这山上除了我,还有我师傅。我不知道我叫什么,也不知道我师傅叫什么。直到有人前来相问,师傅才随口道:“这山名曰灵修山,你便叫灵修子吧。”
师傅有一个罗盘,名叫风水录,可测命数,可观天象。但我从没见师傅用过。
师傅喜静,在山上布下了屏障,非有大机缘之人不可入内,除了一个背着剑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便如书中写的谪仙一般,眉目淡然清越脱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带着个孩子。听他说,那孩子叫叶寒秋,父母为除邪早逝,悟性极高,而且为武痴,整日抱着剑不撒手。师傅闲下来,便顺手教他一些阵法之术。
那人经常来,每次来就两个字:“下棋。”
有时候二人一句话也不说,师能从清晨坐到黄昏。他想必棋艺高超,我从没见师傅赢过,每次他走之后,师傅总要盯着棋盘研究半天。
我好奇地问师傅那是谁,师傅摸着我的头指了指天笑而不语。
彼时年少气盛,贪念繁华。我忍不住向师傅说我想下山,师傅想拦我,终究还是觉得有些事当亲身经历,便道:“身在仙山,心在尘世,我不想你去,但想来我拦是拦不住你的。你需谨记,天道不可违,天机不可泄。待我死后,便不管你了。”
后来师傅圆寂,将随身的风水录传给我,山上终是只剩我一个人。我敛了尸骨,立了碑墓,磕了几个响头,背上行囊便下山了。
师傅圆寂前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道:“明日之所以为明日,便是未知之数,可有期待向往。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不可擅自插手,妄测天机,易遭天谴。”
一开始,我听了。行了几里路,便忘了。山下真好啊,繁华的街市,碧瓦朱檐的府邸,都是在山上没见过的东西。我对即将出海的渔民说你们不能出去,现在虽然风平浪静,但不多时会有飓风,你若去了尸骨无存。我对即将出阁的姑娘说你不可嫁他,他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你嫁过去天天被毒打不说,还会被新来的小妾欺负受辱自尽。我不懂师傅为什么不让我管,存在即有道理,既然有了风水录,便要物尽其用。难道明知道会有灾祸,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跌入深坑吗。
有人把我当疯子,有人把我当神仙。后来不知道他们哪听来的消息,说我有神器风水录,便统统改口叫先生,礼遇有加。他们提着厚礼,只为让我替他们看看命数。我在这些花言巧语中,渐渐失了自己。
直到一个姓迟的人找上门,让我去给他们家的女娃娃看看。迟家可真大啊,比我去过的任何府邸都要豪华,就连仆人穿的都是普通人穿不起的绫罗绸缎。那女娃娃生的可爱,看得出来被迟家万千宠爱,当是后辈翘楚。
若我能回到过去,无论如何,都不会打开风水录。
迟家家主,他的父亲怜爱的摸着她的头,问我,这孩子日后成就能有多高。我足足盯着罗盘好几分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没见过这样古怪的运数,大富大贵,不得善终。有大机缘,亦伴有大灾祸。
我看着那孩子,让人把她带去一旁,还是和迟家主说了实话:“虽有贵人相助,却有杀伐之象。此女不详,虽可为人上之人,然恐迟家早晚有一日毁于其手。虽有大机缘,然此女命中带煞,终年不过二十二。”
听完后迟家主看了看那孩子,沉默不语。半晌他问,罗盘可有失误之时?
我答从未有过。
他问我,命数可否有法子更改。我不知道,便说兴许吧,但我不会,也没见过。
迟家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依旧对我礼遇有加,恭恭敬敬的将我送出府。
我行过许多地方,还是放心不下那孩子。生死有命,二十二确实值得惋惜。后来我偶然听到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竟是那丫头被赶出了迟家。我即刻放下手中的事,托人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破旧的神庙里找到了她。那天下着雪,天寒地冻的,那丫头就一件单衣,躺在稻草堆上。
她父亲当日看着如此宠爱她,竟也能如此狠心,废去了她一身武功,把她赶出来。想必是觉得如此,没了武功,她就灭不了迟家。可这样,不是断了这丫头的活路了吗。他怕也是想这丫头死,永绝后患,又不想自己下手。虎毒尚且不食子,人性凉薄,竟能如此。
我第一次反思,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妄测命数,究竟是对是错。她会这样,有我一半原因。
“先生。”有人叫住我。漆黑的夜里,有人撑着一把红伞,站在门口。伞很低,遮住了她的脸。她身边还还跟着一个玄色衣服的年轻人,没看见我一样熟视无睹的快步从我身边经过,给她披上一件外衣抱起她,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这孩子我们带走了。”撑伞的女人说道,“告诉他,我会去和他算总账的。”
我有些茫然,一时摸不着头脑,这两个人是谁,和那丫头什么关系,那女人口中的“他”又是谁。
再后来,我听说,迟家的丫头进了鬼域,得了博山炉,又有修罗道相助,创建了听雨阁。我失手摔了杯子,一切都和预料的一样,向着既定的命运发展。有贵人相助,可为人上之人,恐迟家早晚有一日毁于其手……终年不过二十二。到底什么是命数,是天定还是人为。若是我没有下山,若是我没有去迟家,若是我不贪恋名利,若是我没打开风水录,她是否如今依旧是迟家的掌上明珠,后面的这一切,或许也不会发生。造成这一切的,到底是天道,是命数,还是我。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重新回到灵修山,回到师傅墓前,跪了一夜。对不起师傅,我不该不听规劝,私自下山。我不该沉不住气,贪慕名利。我不该……去测那不该人知道的东西。造成这一切的,是她父亲,也是我。我抬头望着天空,命数,真的无法可解吗?
师傅您是否也曾和我一样,游历过尘世,经历过繁华和无助,悟出了道,才最终决定隐世的。
我立下誓言,从此不再踏出灵修山,不再使用风水录。有些东西,当怀有敬畏,本非人能随意能窥探的。
我翻遍古籍文献,终于想到,路虽然定好,但若是不走,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未来的路不止有一条,不能每条都一个结局。若是她放下仇恨,不灭迟家,是否可以跳出命数之外,寻得一线生机?
我写信给她,告诉她缘由,劝她放弃复仇。
那日,迟雨落看着书信,发呆了好久。翎儿不放心过去看她。
“我那个妹妹,当众污蔑我。其他人,不是冷眼相看,就是幸灾乐祸。父亲临动手前,和我说别怪他,他这也是逼不得已。我的母亲和我说,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就好好活着别想些有的没的。我的族亲,都劝我回头是岸。如今,这又来了一封信,说我要是执意报仇,活不过二十二。你看啊,他们都在劝我,说什么是为了我好。痛又没痛在他们身上,他们凭什么来劝我。这世上血债血偿不是天经地义吗,就因为是父亲,因为是血亲,就是我的不是。他先因为一个预言不顾父女情分,为什么人人都来指责我心狠手辣?”
“哪来的乱七八糟的信,说不定是闹着玩呢。”翎儿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依偎在她身边,“小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开心吗。自己开心就得了,还管他们干什么?”
“是啊,他们凭什么劝我。”
她见迟雨落这么重视这封信,不由的问:“这是谁写的啊,沈先生那边说不说?”
“不说。他只想我活下去,不管我怎么活。”
是我想的太简单了。那丫头倔强的很,认定的事,怎么可能轻易回头。我眼见的听雨阁日渐壮大,眼看着她再次崭露头角。无论练武还是行医亦或是其他的,只要她想,都能做到最好。
听雨阁的丹药一丹难求,听雨阁的丹方价值千金。我还是一封封的写着书信,劝她放弃复仇。写到我自己看了也烦,她估计也烦,从来没写过回信。那日我突然心血来潮,随笔问她,怨没怨过自己。如果不是我,她可能还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她回信说,没有先生,也会有旁人。
寥寥几笔,竟解了我这些年的心结。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他父亲依旧会疑心,这才是命。当局者迷,我还不如一个孩子看着透彻。
罢了,她活的清醒,不需要我劝。
“下棋吗?”那个人又过来了,还是一样的话。他经常来找师傅下棋,但师傅圆寂时却未曾露面,之后几年也不知所踪。我一直以为他不会再来了。他背着剑,却下得一手好棋。他能随意进出灵修山,我却不知道他们从哪来。我不敢问他是什么人,只知道他这些年容貌丝毫没有变化,风水录中他的前路一片空白。这是个神器也看不透的人。
他的话依旧很少,有时依旧能一坐坐一天。同他下棋,我从没赢过,或者说,他从没输过。
“人世间的事,不可强求。”他劝我。
“何为命数?”我问他。
他指了指棋盘:“在黑白之间。”
我想我大抵猜到他是谁了。我问你输过吗。本以为他会说没有,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笑了笑,夹起棋子落在盘上,清脆有声:“有啊,输过,输给过一个女人。”
世人难过美人关这话想来是不错的,谁也不例外。就是不知道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他认输。我也开始和师傅一样,日夜研究他留下的棋局。谁人天下为棋盘,谁人世人为棋子,点线黑白之间,便是天下时局。算无遗策,安若太山,当属双陆棋之主。
叶寒秋武功日渐精进,我遇见一个误入灵修山的少年。他不知怎么的竟然突破了屏障,师傅曾说,只有有缘之人,才能上山,看来这少年和灵修山是有缘分的。他说他叫李宴,双亲皆为奸人所害,走投无路才跑来山上,只求一个安身之所。我一时心软,便说我们有缘,收留了他,教他阵法。许是年纪相似的缘故,他和叶寒秋十分合得来,倒也是个玩伴。
他对我显得有些疏离但十分恭敬,日日请安做饭倒水,恭敬地让我有些不习惯。我教他布阵之法,允他翻看典籍。一日,他好像终于憋不住了,向我询问有关风水录的事。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几年前的自己,不由的叹了口气:“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不可擅自插手。”
看着他失落的样子,我不由得心生感慨,我变成了师傅,他变成了我。
“那我的命数是什么?”他又问。我笑了笑,食指放在唇上:“为师不会再打开风水录了,你的命数,当由你自己决定。”
彼时我以为,他是年轻时的我。可我忘了,人人命数不同,心性自然也是不同。
他说,他想下山。我没拦他,只把我师傅同我说的话与他再说了一遍。他不肯等,非要偷偷跑下山。我想了下,随他去吧,人总要自己经历些什么,才能明白一些道理。
果不其然,他一声不吭的跑了回来,我笑了笑,没问他什么,让他回去睡了。
他变得比之前更恭敬,更沉默,也更看不透了。除了和我学习阵法,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看典籍。
那人同我下棋之时,多看了两眼李宴,饶有兴致的问我:“你用风水录给他看过吗?”
“没有,我不会再用了。”我说。
那人好像很可惜的样子,将一子落在天元:“此子当有大作为。”
“何以见得?”我有些好奇,还没见他怎么称赞过谁。
“心有沟壑不安于现状。上次见时,虽心有不服,然过于肤浅。此次再见,已知敛其锋芒。智者对弈,棋盘之上,流血漂杵。”
“是好是坏?”
“一切皆有天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下去,直到那日,我听见了迟家出事的消息。那丫头忍了这么久,终于出手了。可二十二这个数字就像如鲠在喉,我知道我不该管,不能管,也管不了。但我还是忍不住破戒下山,原来这么久,我一直没有真正放下。
我在去的路上,遇见了那个把她抱走的男人。一番交流,我才知道,他是修罗道之主,好像还和那丫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若能阻止,恐怕也只有面前这个人了。我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听到之后慌了神,拉着我快步赶去。看来,那丫头没告诉他啊。
然而,我最终没能阻止得了。
她杀了她父亲,毁了迟家,也埋葬了她自己。
她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写到:命数便是上天给了你千万条路,你只会选择的其中唯一的一条。我不悔,望先生亦是如此。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其中种种酸甜苦辣,或许只有自己知道。
天渐渐凉了,陪我下棋的那个人也许久没有来了。百草凋零,终究没什么人,能一直陪着你。
最先发现李宴不对劲,还是之前叶寒秋无心一句李兄进步神速。我一直专心于自己的事,以至于忽略了这孩子,让他走上了弯路。
我自他下山回来后,便想让他以收心为主,并未再教他什么阵法,而是让他自己找些书看看。
我如常去翻看古籍,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破解天命的法子。无意间,发现好多书都缺了几页,好像是被人刻意撕下去的。这里除了我,就是李宴,而这些书,不是些上古的禁术,因太过血腥,渐渐被废弃,就是这些年来的详尽史料。
他学这些邪门的东西干什么,他又在找什么东西。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调查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我来到他经常练习的地方,发现了残存的阵法上透着邪气。
我把他叫来,想要问清缘由,突然一缕血顺着我的嘴角流出,我震惊的看着他,他依旧低垂着眉眼,显得那么恭敬。我从来都没有看透过他。
“你……什么时候?”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我对他不好吗,我拦过他做什么事吗,他什么时候生出了其他的心思?
“师傅,您明明有天下觊觎的神器,有难以企及的力量,为什么要一直龟缩在这么个小山上?”我看见了他的野心。
“为人,当心存敬畏。”我咳了两声,说道。对天地敬畏,对生命敬畏。可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份桀骜不驯。
“什么敬畏,那不过是庸者说与自己的借口,为首者控制百姓的手段。劈山凿河,逆天改命,人从来不曾敬畏,敬畏只会让人停滞不前。不然为何习武,为何要力量,为何都梦想着得道成仙,不就是为了掌握命运吗,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带上面具,易容成那个下棋之人的样子。
那个人,竟然也中了他的诡计了吗。不会的,那个人连神器也看不出深浅,想必身边强者环绕,他连那人在哪都未必找得到,怎么能得逞?
“我知道,师傅不信。蜉蝣撼树,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但还有句老话,叫事在人为。”他得意的笑了,没什么再能阻止他。
他左手拿出那个我们时常下棋的棋盘,右手拿着从我这里找出来的风水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连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双陆棋,就日日在我身边。”
两方神器已经落入他手,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又能得到什么,还有那个叫叶寒秋的孩子呢,他怎么样了,是否还健在?
“师傅,您老了。您为命数所困半生,遍寻破解之法不得,看见徒儿如何对抗天道,想必也会高兴吧。”
我想说不一样,他不是为了对抗天道,不是为了逆天改命,他是想自己做那个天。我看着他渐渐远去,无力的倒在地上。人的欲望永无止境,从一个安身之所,到妄想做天地间的主宰。两方神器已在他手,他在暗,其他人在明,天地浩劫将起,又有谁能独善其身。医者不能自医,下棋者分不清身在局里局外,测运数者,偏偏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
我此生,有两个错误。一是不该不听规劝,私自打开风水录。二是没有坚持,一错到底。眼前渐渐变黑,我用最后一点精气,融进了师傅布的阵中。希望,将来能有人发现,希望,还能补救。
也不知道那丫头怎么样了,我突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