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夜色如墨，月在天，点点微光洒地；楼内灯火早衰，四下漆黑，尤有暗香萦绕。
当向林拿过那把刻有“贰拾贰”的钥匙后，与众人道了声“晚安”，便领着张糟糕淡然地步向楼梯处，余下三人神色各异。
到了房间，简单地收拾一下，只是脱了鞋袜的向林胡乱地将头发绾在头顶上方，形似丸子，然后拉开被子钻进床铺里面，平躺，左手束于腿侧，右手微弯搁在那床雪纺薄被上方，黑竹竿随意地放在身体右边位置。
这床极大，长宽皆两米有余，枕在那同样材质的雪纺枕头上又极为舒服，向林的脑袋一触碰到它便有了几分睡意。见张糟糕傻傻地呆站在床边护卫，向林只得开口喊他在自己左边的空位处睡下。
这僵尸随从确实极好，有他在身边不用再像以前般，要时时戒备着四周危险，总不能安心睡眠，而且更不用担心什么男女大防；这僵尸随从又极不方便，也因此意识思维不似常人，每每需要自己给出明确的指令。好在张糟糕除了血色相比普通人要苍白些之外，但随着自己的功法长进，似乎有所改善，身上有体温呼吸，瞧着也不那么膈应。
虽说向林是湘西赶尸匠，又打小钻研蛊虫毒物，对于死尸自然不惧，但到底谈不上喜欢就是。至于男子的容貌身材，这些对于某个逃婚姑娘来说，从来不是如何在意的。
唐笑之很是俊美了吧？结果给人家毫不留情地一剑砍去了胳膊，若非救援及时，当下兴许已是一具名副其实的死尸了。
听到“主人”的命令，张朝昭自然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只得满脸呆笨木然地“嗯”了一声后，动作机械地也跟着躺进了被子了。未必能表露出喜好，但掀开被子躺进去盖上被子合上眼这种可以解释为“生前”残留意识的举止，“僵尸随从”总归不用施术者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指挥的。
向林微微侧过身，稍稍打量着身旁“男子”，这是第一次向林与异性同被而眠，奇怪的是，向林却没有哪怕一点点的羞涩或是紧张。一方面是性格使然一方面是对方僵尸身份，此外，可能还躲藏着几分对于他的信任和依赖。只是这点，或许某个间歇性犯二的俏丽姑娘连自己都没有弄明白。
自从自己性格从高冷孤僻开始朝着本性一点点蜕变后，向林有时候也会起一些女子心思，她也会好奇，好奇自己真正想要携手一身的某个男子会是怎样的模样？他是性格温柔呢还是嚣张霸道，是沉默寡言呢还是像小世一样阳光活泼、大大咧咧的？他会是武艺高强还是单纯的聪慧智敏？
会是像张糟糕这样的男子吗？
不算很健硕高大的身材，长相平平凡凡，但只要站在自己身后，就感觉整颗太阳都被他摘下捧到自己面前，让自己感到一丝温暖平静，他的光芒不会让自己感到刺眼，但又能荡尽阻碍在自己身前的“妖魔鬼怪”。他不能与自己好好交谈，却仿佛只是安安静静地杵在那里，就足以令自己无所畏惧，过往岁月沉淀下来的孤寂悲苦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只要他一直在自己身边......
“那个李青帝真的很厉害吧？”向林悄悄打了个哈欠，随意地问道。
张糟糕张开眼睛，木讷地转过头，看向那个在漆黑夜色里犹然闪着光彩般的精致脸蛋，女子幽香扑面而来，他面无表情地开口应道：“很厉害，我打不过他。”
向林眼睛里面似乎揉不进一点小小的杂质，清澈如山泉流水一般的杏仁大眼微微荡漾开来，嗓音也是极温柔极美，微笑道：“没关系的，李青帝虽然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但却是真正的天才，几乎算是道门里面、乃至华夏武林里面绝无仅有的天才，打不过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从被子里面抽出左手，缓缓轻轻地循着张糟糕一抹剑眉滑过，那一刹那的温情，搅动的的又是怎样的心湖荡漾，“张糟糕也很厉害了，你能和年轻一辈第一人战了那么久，其实很让我惊讶了。”
张糟糕不知如何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的手指，脸蛋，说话时的细微表情变化。
“我没想到你那么强......”再一次，与某个夜晚一般的言语，向林收回手指放进被子里面，声音幽幽，叫人沉醉其间恍然不觉。她重新躺平身子，慢慢合上双眼，“晚安。”
夜色更深，偶有几声遥远的树叶沙沙声。
某一刻，向林表情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似乎在睡梦中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被子被她无意识地搅乱，从胸膛处滑落。
张朝昭闻声睁开眼睛，已恢复了意识充沛模样，那仿佛能贯穿宇宵的剑眉下方，凛然与慵懒交相辉映的深深眸子里，有一个温柔的小人，宛如踩着石阶一般，一节一节地爬到眉心处。他耳闻着身旁女子的呼吸慢慢慢慢地回归平和柔顺，微微侧过身子，拉起被子轻轻为她盖上。睡梦中感觉到温暖加身的向林，嘴角晕开一丝淡淡的柔光。
又过了好一会儿，起先向林的睡姿还算规矩，然后不知不觉间，她侧躺着身子，两只手在被子里面悄然揽住张朝昭的腰际，脑袋也顺势倚靠在对方的肩膀处，柔柔细细甜甜的呼吸声，一缕一缕的敲击着张朝昭几经崩溃的神经和愈来愈温柔的眉眼。
没有炽热的旖旎心思，只是从紧张欢喜缓缓淡成一个平静的微笑。
脑海中反复着向林睡前的言语，回忆着早先与李青帝的比试。四下无人，张朝昭终于慢慢、慢慢地露出一丝愁苦与悲酸，还有被蹂躏摔打在心房深处的嘲弄与愤恨意味。
张道爷？
年轻一辈第一人......
张朝昭望着那昏黑的天花板，眉头皱起，神色晦暗莫明，心下自嘲，一直没有遇上真正的对手，自己到底小瞧了这几年时光可能的变化，小瞧了天下豪杰，张朝昭啊张朝昭，你算甚么龙虎山正一门掌教天师？有甚么脸要超越祖父、成为天下第一人？
若然真有一天，自己决心要与异魔报仇，又拿甚么去报去杀？
那个嚣张得无法无天的男子，第一次感觉到一丝深深的挫败感，愈发弄不清，前路漫漫何去何从？又以怎样的心气、纵横于天地间。
不是白发却觉老，容颜不改心已衰。
......
等到张朝昭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一时蒙蒙亮，几米阳光从洞开的窗户洒在被上，他下意识抬起手来稍稍挡了一挡。
浴室里传来水花喷放的细碎声响，一朵朵温热的雾气从那扇白漆复合门的排气口处遛到门外。
洗漱完毕，重新换上那身鹅黄色桑蚕丝无袖针织背心、天蓝色牛仔长裤的向林湿着头发、裹着尚未全部散去的温热水汽，踩着一双灰色毛绒拖鞋，歪着脑袋，两手合拢就着毛巾揉搓着那一泻而下的乌黑青丝出现在张朝昭的视线里。
白晢纤长的天鹅颈与温润如玉般的光滑肌肤，只是一瞬间，便在张朝昭的胸口处敲起震天的擂鼓。
“醒了？”向林走到那个坐起身的僵尸随从的身旁坐下，背对着他，自然而然：“张糟糕，帮我把头发擦干。”
这样的事情张朝昭当然不能不懂，纵使发质有男女之分，总不过连擦头发的动作都有迥异之别吧？
张朝昭呆呆地“哦”了一声后，接过毛巾、调整了下坐姿，便开始尽量不被察觉出自己太多情感的温柔动作，慢慢帮向林擦拭掉细软长发上的水珠。这种奇怪的平衡，有时候张朝昭觉得比练剑时还要难以维持。事实上，曾经的张朝昭学剑至多是辛苦，也从来没有艰难一说。好在，如何扮演一个合格的僵尸，如何掌握表现出若有时无的意识、呆笨而不失生气，又该如何一点一点地展露更多的情感萌生、合理却不觉突兀地缓慢长进，几时该说什么话、又该如何说，张朝昭已有不少的心得。
接下来，只求眼前的女子逐渐接受未来那个顺理成章可以做平常人对待交谈的自己。
想到此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忽然闪动了一下，那颗昨夜有些急躁萎靡的心好像被玉露灌溉，重新开始焕发生机。
藏在向林身后的那张脸，下意识流露出几分慵懒洒然之色。张朝昭不再神游万里，自然，也不敢因此吐出一口宛如积压许久的陈酿浊气。他手上动作不停，看着窗外越来越多的日光披挂在心爱姑娘的身上，心中忽然想到。
若是这般，一直和她厮守在一起，便是做不了曾经心心念念的天下第一人，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爷爷、祖母、父亲母亲、太师叔、太师伯、师叔伯们，还有大家，朝昭可以这样吗？
你们能原谅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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