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烈日当空，一望无际的沙漠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踽踽独行，她眼中有一片绿洲，即便她知道那只是海市蜃楼。

橘夕子已经忘记了自己在这里游荡了多少年，她见过太多人的生死，甚至见过一个人一生的起伏，有时候累了，她也会自暴自弃，找个角落独自生存，十年、二十年，久到自己都忘了这只是郝震东的识海。

可每当她将要沉沦的时候，总有一个声音提醒她，这里并不是她的归宿。那声音如同洪钟，但偏偏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橘夕子的意志不断破碎，又不断重塑，她背起行囊，再度踏上旅程。

红润的嘴唇已经皲裂，粉嫩的皮肤已经粗糙，灵动的双眼也已经蒙上阴霾，她长发打着结，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在沙漠中踉踉跄跄地走着，殊不知已经在这里兜了无数个圈子。

终于，她眼前一花，重重摔了下去，滚烫的沙子烫红了她的脸颊，剧烈的呼吸卷起沙尘，又被吸入肺中，针扎一般的疼。

但她却没力气站起来，她从未像现在一般，觉得死亡也是一种美好的解脱，这种寻觅百年不得结果的日子，她此时也受够了。

她的眼睛慢慢灰暗，面前的沙尘也渐渐消散，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沾了尘土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慢慢合拢。

终于……不需要再这么走下去了……

“呵……”橘夕子结痂的嘴角向上勾起，渗出一丝鲜血，沙哑难听的声音成了这片沙漠中唯一的声响。

七七，郝君，对不起了……

忽然，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沉可怖，寒风四起，俄顷，暴雨如注，雨水如同机关枪一般肆意鞭挞着橘夕子，洗刷她一身的业障。

橘夕子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拢，她张开嘴，贪婪地迎接着脸颊上流下的雨水，她的身体开始冒出水汽，就像是一个烧红的铁块被扔在雨中一样。

橘夕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被修复，这雨水如同天下间最好的灵药，医治了她身体的创伤，还滋润着她早已经枯萎的心灵。

天空渐渐放晴，那翻滚的乌云中，慢慢破开一道口子，七彩霞光从天上倾泻而下，笼罩着重获新生的橘夕子。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夕子，这些年的苦你还没吃够么？回去吧。”

橘夕子赶紧爬起来，仰头看着霞光中那一道健硕的身影，几百年来古井无波的心智在此刻终于泛起波澜，她面露狂喜：“郝君！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现在……”

郝震东却摇了摇头，打断了她：“夕子，你回去吧。”

橘夕子呆呆地看着他犹如神祇的身影，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橘夕子面如死灰，紧接着便被愤怒填满了胸膛：“你既然知道身在识海，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为什么不回去！”

郝震东的眼神带着俯视众生的高傲和怜悯：“夕子，修行人的追求是什么？”他环视这片天地，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修行人凌驾于天地，在这里我可以主宰任何人的生老病死，我就是真正的神！”

橘夕子怒道：“这都是假的！”

郝震东微笑道：“假？你说什么是真？在神灵看来，我们的世界也是虚妄，我们也不过是神灵的玩物，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假，只有我才是真的。此时此刻，我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它存在于我的身体，我能掌控它，对于我来说，它就是真的。”

橘夕子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竟是找不到话反驳。

郝震东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负手而立：“所以，既然万物皆虚，我又何必在意我身在何方？为什么我不选择在这里逍遥自在，反而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受苦呢？”

橘夕子张了张嘴，又慢慢闭上，有些愤慨，又有些丧气。

忽然，她低声问道：“那七七呢？”

郝震东浑身一震，弥漫天下的威势竟都弱了几分。

橘夕子仰起头，大声问道：“那七七怎么办！是，这里是你的识海，你可以随便造一个七七出来，但她没有灵魂，没有意志！你一直沉迷在虚幻中，你告诉我七七该怎么办！她还在外面等你，等你醒过来！她眼里只有外面那个将死的你，你要是死在这里，你如何对得起她！”

郝震东哑口无言，半晌之后，方才喃喃自语：“是啊……七七，七七她还在等我……”

突然间，笼罩天空的乌云瞬间散去，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而这片荒芜的沙漠竟也开始微微颤抖，从黄沙中开始生长出嫩绿的芽儿，整个沙漠变成了绿洲。

郝震东眼中的傲气慢慢消散，他落在橘夕子面前，温和一笑：“谢谢你了，夕子，要不是你，我恐怕就死在这里了。”

橘夕子看着面前熟悉的人，长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急道：“你怎么醒过来？再耽搁一会儿，恐怕你就消散了！”

郝震东笑道：“不碍事，既然我已破除心魔，我的身体也应该会慢慢恢复，而这里是我的识海，即便先前被心魔占据，但现在的主导权已经回到我这里了。”

说着，郝震东仰头望天，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喂！藏着掖着的，不难受么？”郝震东笑道。

那天空开始扭曲，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洞，将周围的一切向里猛吸，甚至连周围的景物都吸了进去，这片刚刚变成绿洲的沙漠顿时消失无踪，两人又重新置身于无边黑暗。

橘夕子有些惊怕，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识海。

郝震东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别怕，它伤不了你我。”

那虚空的黑暗中，有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你真的要放弃这里的一切？你在这里千年之久，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所有的一切都归你掌控，经历了风霜雨雪，你好不容易飞升成仙，如今却要放弃这一切？”

郝震东哈哈大笑：“金仙？你可别说大话了，真正的金仙可不是我这个样子的。”

那声音接着说道：“但你确实拥有金仙的实力，你自己也说万物皆虚，在哪里不都是一样么？”

郝震东笑着摇头：“非也非也，假作真时真亦假，这里是我的识海，我却把虚幻当做真实，可它本身还是我幻想出来的，这里有我想要的一切，唯独没有一个人。”

那声音沉寂片刻，继续说道：“你可以在这里创造任何人。”

郝震东再次摇头，叹道：“若是百年前，我会对你的话奉如圭臬，但现在，”他仰头看着那黑暗深处，“你，不过也是我幻想出来的心魔而已！”

橘夕子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像是凌驾于天地之外的神灵，竟然也只是郝震东在识海中创造出来，迷惑自己心智的东西！

黑暗中，一束纯洁无瑕的白光慢慢扩散开来，照在郝震东身上，一缕缕黑气自郝震东身上蒸腾而起，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而他的体型也极速缩小，最后竟是化作了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小人，散发着淡淡的白色荧光，通体洁净，一丝不挂，一旁的橘夕子羞红了脸，微微侧过身去。

郝震东微微一笑，却没有丝毫窘迫，他体型虽小，但音量却丝毫不减：“洗尽铅华，破除虚妄，心如磐石，一念轻灵。”

他小手捏了个印诀，整个人飞快长大，虚幻的身体上多了件衣袍，旋即轻轻一甩衣袖，这片黑暗的空间宛如镜子一般破碎，猛烈的旋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橘夕子惊叫一声，躲在郝震东身后，而这个刚刚化婴的修行人却宛如中流砥柱，任凭狂风肆虐，却依旧面不改色。

郝震东一声低喝：“散！”

霎时间，整个空间的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橘夕子甚至能看见狂风刮过的痕迹。

郝震东微笑道：“夕子，准备出去吧。”

话音刚落，整个识海开始迅速崩塌，一股强劲的吸力将橘夕子的神识吸向天空，眨眼间便消失不见，橘夕子一阵恶心，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