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渐白。
淡淡晨曦洒在薄薄的窗纸上,让屋里的烛光仿佛不再那么明亮,不再那么温馨。
多美的梦,终究也只是梦。
小桃红知道,随着夜幕褪去,曙光来临,昨夜的美梦也即将化作一场令人难以忘怀的回忆。
春宵苦短。
她几乎整夜都没合眼。
罗维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大男子。
不过,跟这样的男人交流,小桃红自有办法。
有时,两个人的沟通,只需要一个会意的眼神。
而罗维最终还是睡着了。
他似乎本就打算到这儿来好好睡上一觉。
当这憨得可爱的家伙沉沉睡去,小桃红依然不愿闭眼。
她害怕这只是一个梦。唯恐再度睁开双眼,便会美梦落空。
若这长夜永不落幕该有多好。
在她身旁,结实健壮,四肢修长的罗维正酣然甜睡。
烛光下,他看上去就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大男孩。
小桃红伸出手,将指尖在“大男孩”平滑的额头上轻轻描画。
睡梦中,这男子眉头轻蹙,脸上还挂着淡淡愁容。
他这是来跟我告别的。
小桃红心思细腻,对罗维此番来意早已猜到七七八八。
她小手继续向下抚过脸颊,轻轻在这男子肩上摩挲,想要缓解他那过于紧绷的肌肤。
罗维的肌肤本该充满弹性,而此刻却僵硬如岩石。
在这片“岩石”上,还随处可见地分布着道道刺目的伤疤。
那是他的“勋章”,他的“骄傲”。
每一道都是一个热血故事,每一道都是一场殊死搏杀。
昨夜,他曾十分自豪地跟她讲过自己身上每道伤疤如何得来。
除了那些伤疤,他浑身皮肤光洁柔滑,也没什么体毛,摸上去感觉就像是绸缎。
这会儿,绸缎却已变成石头。
大概是梦到了战斗,罗维胳膊上的肌肉忽然还快速抽搐了两下,嘴里也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不过,很快他又平静下来。
只剩一阵急促的呼吸,一阵强劲的心跳。
此时,小桃红能够清晰感受到男人胸膛强而有力的起伏。
她喜欢这力量,喜欢这节奏。
随着“大男孩”呼吸渐渐平稳,小桃红也放心地收回了手指。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她心想。
但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为她留下。
就像其他那些为她献上珠宝和黄金的男人一样。
然而这男人却又与别的那些买春者明显不同。
关于这个,她能感觉得到。
他是那么诚恳,那么哀伤的一个人呢。
罗维忽然翻动了一下身子,高高的鼻梁像山峰一样映在烛光里。
只是还没有醒。
小桃红看见他脸上隐隐的忧虑渐渐消除,甚至还挂上了愉悦的微笑。
他是梦见什么好事了吗?
不管梦见什么,这会儿至少没有了杀戮和仇恨。
晨风自窗缝袭来,烛光在风中摇曳。
“咯咯咯……”
晨曦中蓦地传来一阵鸡叫。
罗维轻轻抽缩一下身体,睁开了眼睛。
“桃子,”他像昨夜缠绵时那样叫她,“天亮了?”
天亮了,他也该走了。
他买了她一夜,而非一生。
但他却希望是后者。
昨晚他就一直在这么想来着。
可他有事要做。
一件只要迈出一步,便再也不能回头的事。
不过,在做这件事之前,他决定要给她一份礼物。
自由。
他要给她自由。
只是,在她的那份自由里,不会有自己的位置。
因为这一去,从此他俩便相会无期。
“天就快要亮了,不过还有些时间。”这时,小桃红慵懒地依附在罗维身上说。
听闻此言,罗维心里也莫名生出几许悲戚。
他伸手绕至小桃红背部,用力将其环住。
之所以要倾尽所有来买这一夜春宵,也是因为此一夜后,便将是永别。
罗维十分清楚,此行有死无生。
两天前的“邱记”地下窖藏室里,他亲眼所见,一切准备就绪。
那个令他期待已久,令他热血沸腾的时刻,终于就要到了。
就在那前一天,经过一番考量,思虑再三,他是正准备要再去一趟大兴茶行的。
此去一来是想再探探祝闾口风,看看师太最近有何动向。
另外也是好做一个道别。
毕竟好聚好散。
这些日子,人家也没哪里对不住他。
不料刚经过邱记门口,却被忽然闪出的牛轸一把将他拉住。
牛轸连拉带拽,将他拉进了邱记。
“祝掌柜已经暴露,你此时若去,定有危险。”到了内室,牛轸马上对他说,“还有,你那位师太的晋谍身份也已被天厍军掌握。有消息说,她已带弟子连夜出城,大概是往晋国去了。”
“走了?”
听到这消息,罗维先是有些吃惊,继而感觉生气。
但随即他却颇感无语。
他与毛顺大哥跟师太虽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彼此好歹也曾是盟友。
在盛都,自己更是诚心与师太合作。
出了事,也不通知一声就自个儿开溜,岂是对盟友负责任的态度?
不过,这气他也没生多久。
因为他心里其实早就已经知道,师太行事,向来是假他人之手。
对他这样一个小角色,估计人家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
人家自身难保,又哪顾得上他。
再说,若真像牛轸所说,那么对方此时跟他越少联系,他便越是安全。
就在罗维感到失望,感到前途渺茫时,牛轸却又忽然跟他说出一番话,令他重燃希望。
“罗兄不必气馁。”牛轸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似的,随即又对他说,“既然你的身份尚未暴露,那就是好事。记不记得上次咱们就已经说好,可以一起干点事情?你若不改初衷,那么今天我就带你去见些朋友,如何?”
“自然是好。”罗维当即道,“诛杀李授,如今是罗某仍苟活于世的唯一理由。无论兄弟准备如何采取行动,何时动手,只管吩咐一声便是。”
“罗兄乃忠义之士,牛轸十分佩服。”牛轸当即对他抬手行礼,“来,请随我来。”
牛轸随即便将罗维带去了邱记地下石窟。
不出所料,那间看似普通的石窟下面果然另有玄机。
原来,在地窟不起眼的角落,竟藏有一道十分隐蔽的暗门。
暗门后,却是一条用途不明的地道。
那显然是一条新挖出来的地道。
粗糙,狭小。
不过,钻过幽暗潮湿,不过数十丈距离的地道,眼前所见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那是一间有着十分古老的建筑痕迹的地下大厅。
大厅四壁砌了墙砖,每块砖上都保留着烧制时的铭文和图案。
那些图案抽象怪诞,令人费解。
由此可见,该地窟修建时间久远,绝非罗维所能想象。
在那里,他还见到了另外一些跟他有着相同目的的“义士”。
罗维这才相信,牛轸上次跟他说的那些话,果然句句属实,没有半点夸大与敷衍。
他们是来真的。
“你既在舰队服役多年,该会使用弩炮?”
经牛轸引见后,他们当中有个名叫陶青,看起来像是个头领的小伙子还专门问他。
“当然会。”罗维道,“上次都城受阅,若非要求所有战船须拆除弩炮,怕也不会失手。”
“那就好,算你一份。”那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当即道。
有了这话,依然还不敢相信的罗维总算渐渐放下心来。
石窟里约有五十来人,全都是霹天军战士。
曾经是。
牛轸上次就告诉过他,这些人如今已改奉徐三公子为领袖。
尽管依然打出了“为雷成大师复仇”的旗号,但他们实际上已经改为“诛杀篡位者李授,匡扶李氏皇室正统”这样更具号召力的目标。
看来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已准备要在近期动手。
罗维亦是抱定必死决心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既然有此机会了却心愿,自然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不过,临死前,他还想偿还一笔人情。
小桃红与他萍水相逢,首次见面便仗义相助,令罗维大为感动。
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愿欠债。
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自己无法偿还。
所以他思来想去,才想到这个法子。
他要替小桃红赎身,然后再给她一笔安家费。
小桃红是永红楼头牌,罗维知道,她的赎金不会是笔小数目。
不过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当初毛顺大哥托付的事,他心知难以胜任。用于复仇,那些财富对他来说太多。让他留着,他又派不上用场。
于是,他决定只动用其中一小部分。
他决定用那些钱给小桃红赎身,让她安顿日后生活,剩下的就交给梁伯去打理。
这也是他目前所能想到最好的安排。
此后,便不留遗憾。
对于这次潜入皇宫行刺之举,罗维并不奢望能全身而退。
他知道自己会死。
然而那位黑衣服的年轻人似乎对此次行动很有信心。
他称该计划万无一失。
不过当时罗维心情过于激动,脑子恍恍惚惚,所以对那些信心满满,犹如战前动员的说辞并未听得仔细。
反正他也没想要活下来。
唯有抱定必死之心,方能成就非凡之举。
这是毛顺大哥以前经常跟他们训斥的话。
就跟上战场一样,越是怕死的士兵,越是死得快。
他不怕死。
从来都不怕。
但是在死之前……
小桃红的目光中满是不舍。
“我的情郎,”她这样叫他,“如果现在才刚是黄昏就好了。”
“我也希望……”
罗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桃红堵了回去。
“那就什么也别说。”
说罢,她抬起细长如藕的手臂,轻纱自肩头滑落。
……
不过,窗台上的蜡烛终于燃尽,灯笼里的油灯也耗尽了最后一滴桐油。
白色窗纸上的光影也不再是月白,而是明黄。
太阳已经升起。
罗维起身,慢慢穿好衣服。
“你有些奇怪。”小桃红的脸上仍留着绯红余晕,“我感觉你这次是来跟我告别的。你不会再来找我了,对吗?”
“是……啊,是的。”罗维支支吾吾地说。
“要走了?”
“是。也该走了。”
这一晚,对他来说便是一生,是一辈子。
“你是有什么事要去做么?”小桃红轻轻拨过罗维的脸,看着他说。
“对,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罗维说。
“就不能……”小桃红面若桃花,试着道,“就不能放弃?”
“有些事可以放弃,但这件不行。”
“既是这样,那你就去做吧。”小桃红语气虽颇为不舍,但却依然柔情蜜意地说。
罗维于是站起身,抓起衣服离开床边。
他整理好外套,从衣架上取下熟皮腰带,缓缓扣上。
今天,他将重新挂上佩剑,重新做回扬威舰上的都水令使大人。
扬威舰沉了,但他这位令使还在。
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江阳水师的军旗都将猎猎飘扬。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战舰便永不沉没。
穿好衣服,罗维从兜里掏出留给小桃红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然后,他大步走出闺房。
他在桌上留下的是一把钥匙,和一封信。
小桃红穿上衣服,趿上鞋走到桌边,好奇地拿起那封信,拆开信封。
信封里,随信还附有一段留言。
留言很简单,只有短短数语:持此钥匙,往卢城南山燕子坞,将信与钥匙交予梁伯,他自会出钱为你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