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栗色骏马踏出整齐的节奏,拉着马车一路疾行。
不算快,也绝不慢。
车驾上,青伶手挽缰绳,不时轻轻抖动。
小胖子丙儿紧挨着坐在一旁,双手托着腮帮,眼睛呆呆望着前方。
这一路,公子和那位看着不正经,但谈吐见识还算不俗的洪大哥总在车厢里交谈。两人讲的问题都很深奥,丙儿根本插不上嘴。
而他俩谈得兴起,也不需要人侍候。
所以丙儿感觉有些无聊。
与霸东相比,霸西地势较平,广有田畦,却也比不过自己老家。
这里的小丘陵一座接着一座,大小村落散布其间,青砖瓦房时而隐入山后,时而乍现眼前,风光景致本是挺有趣味的。
可丙儿对这些就是提不起兴致。
青伶问他为何总撅着嘴,为何不看看路边风景,丙儿闷声道:“绕来绕去,就没一段直路,有啥好看的。”
“这就叫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才好看呢。”青伶道。
“你不懂。”丙儿抬手伸了个懒腰,“我是男生,不喜欢转弯抹角,遮遮掩掩。天高海阔,一马平川,那看上去才过瘾呢。”
“男生都这样看?”
“是啊。”丙儿信誓旦旦,“刚才还听洪宝大哥在那说呢。”
“洪宝大哥?”青伶有些意外,“他说什么?”
“刚才我进去问他俩要不要停车休息一会儿再走,正好听见洪宝大哥在跟公子说,大丈夫就当胸怀坦荡,不存块垒。还说什么登高望远,目纵千里,不为沟壑所绊。”
“这些都是大道理。可能是古人的教导,是书中所言。”
“才不是。”丙儿十分笃定,“就是他自己的话。”
“他们,”青伶忽然变得吞吞吐吐,“他们这是在谈论大事。”
“什么大事?”
“关于江山社稷的大事。”
“你怎么知道?”
“那样说话,都是这个意思。”
“我今后也要干大事。”
“你?”青伶扭头看了丙儿一眼,“不急,等长大再说。”
这时,丙儿下意识探出身子,扭头朝车后望了望。
连日天干,马车碾过的道路上腾起轻尘。
“姑姑,你看见公子的驴了吗?”
“不是一直跟在车后?”
“从你那边看看在不在后面。”丙儿再次探出头去望向后面,“我没看见。”
青伶看了一眼,“没有。”
“不会跑丢了吧?”
“公子不是说它丢不了,不用管它的?”
“可是,可是没了呀。”丙儿急了。
“驭。”
青伶勒住马,停下车。
“我去看看。”
她跳下车,绕到车后。
丙儿也跳下车,四周找了一圈。
白唇驴不见了。
这可把两人吓坏了。
丙儿连忙去敲车门,把这事跟公子说了。
不料李昧听后并不在意,还叫他们只管往前走,还说保不准在什么地方,就撞上它了。
青伶将信将疑,“难道它中途抄了捷径?”
丙儿对公子的话一向很有信心,“我说嘛,这路绕来绕去,驴都烦。”于是他说。
青伶只得驾车继续前行。
果然,就在前面一个小村庄外,远远就看见了那头白唇驴。
白唇驴甩着尾巴,探头探脑挤在一群人后面。
那是一群衣衫褴褛,背包推车的流民。
马车靠近时,青伶和丙儿远远便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对那些人喊话。
“既然是皇帝下的旨意,你们活不下去,就该去盛都,去找皇帝要饭吃。这里虽未遭受战乱,但为了霸东战事,家家户户都承担了额外的税赋。哪里的日子都不好过。”
“对,去盛都。”人群里有人回应。
这话瞬间点燃了大家的希望。
去盛都。
去天子脚下找饭吃。
对李昧他们来说,这场面一路上并不少见。
他只是掀开车窗看了一眼,便轻轻掩下。
这时,白唇驴看见马车驶近,抽着鼻子叫唤两声,随即老老实实跟在车后继续赶路。
黄昏时分,马车便来到了曲塘镇。
过了曲塘镇,再有一天,就能到阆州了。
根据洪宝大哥的意见,今晚他们将在此歇息。青伶驾车驶过镇子,终于在即将驶出本镇时,发现了洪宝大哥所说那家客栈。
这是一家适合长途旅行者,方便安置车驾和牲口的客栈。
客栈有宽敞的庭院,齐备的马棚,也有上好的房间。
洪宝去要好房间,安排了晚餐。
经过庭院时,他却被刚刚安顿好牲口的丙儿拦住。
“洪宝大哥,这一路你都跟公子说个不停,也不陪我们玩儿了。怎么,谈大事就那么有趣?”
“什么大事?怎么有趣?”洪宝一脸茫然。
“嘿,还想骗我?”丙儿眨巴着小眼,“青伶都跟我说了,你俩一路都在谈江山社稷的大事。”
“是嘛?”洪宝噗嗤一笑,“即便谈了,这些事也不是你们小孩子该过问的哟。”
“我是小孩,青伶才不是。”
“哎哟,都差不多。”
“差得多,差好多好多。”丙儿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但他忍住了。
“青伶跟我可不一样。”
“可人家就不像你这样喜欢打听。”
“我才没打听。我只是想让你赔我玩一会儿。前几天,你不是挺喜欢跟我玩的吗?”
“那时,呃,那时我跟李公子还不熟。”
“所以你是借着跟我套近乎,然后好跟公子谈大事?”
“对,对对。你这么说也没错。”
“那我要告诉公子。”
“别别,”洪宝连连摇手,“公子对我刚刚有了些好感,可别被你给破坏了。要不这样,我这就陪你玩一会儿,行不行?”
“对嘛,这才是我的好大哥。”
这洪宝也是无奈,于是问丙儿想玩什么。
丙儿眼睛骨碌一转,说他想看看洪宝那把剑,顺便让他教自己两手。
“因为长大了,我肯定也会佩剑。”
“明白了,是因为你家公子并不佩剑,你想学也没机会,对不对?也是啊,”说到这里,洪宝来了兴趣,“李公子早已修成气剑,所以不用佩剑了。”
他似乎琢磨了一会儿什么,随即淡淡一笑。
洪宝随身是带着剑,但还从没在两个孩子面前展露过。
那是一柄古色古香的木鞘剑,剑柄上有莲花雕纹。
“如果你会使剑,可否教我两手?”丙儿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洪宝说。
这时,洪宝把丙儿拉过一旁,选个安静角落站好,然后十分认真地问:“你是青峰道童,难道李公子从不曾教过你用剑?”
“不曾教。”丙儿摇头,“公子说还不到时候。”
“嫌你年龄太小?”
“不知道。山上还有比我更小的,人家也开始练剑了。”
洪宝一手捂着下巴,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是因为他们的什么破规矩。”
说到这里,他转头四处望了望,见四周无人,便拔出剑,从院里一棵树上砍下两根笔直纤细的断枝,三两下削得光光溜溜,递给丙儿一支。然后再把铁剑插回剑鞘,手里拎着另一支树枝,“来,我这就传授你两招。”
“就用这个?”
“开始学,当然只能用这个。”
丙儿高兴地拿着那支树枝剑,就跟着洪宝开始比划起来。
“来,手抬高,对,”洪宝一手拍着丙儿肩膀,一手用树枝敲他的腿,“收腿,并拢些。好,现在假装手里兵器很沉,你得稍稍用力,举起。对了,这就是起手式。”
“我看青峰山那些师兄们练剑,都是舞来舞去,挺好看的。”丙儿高举着树枝说。
“那是花招。”洪宝忽然显得一本正经,“你想学花招么?”
“不,我想学能够杀人的剑法。”
“傻小子。”洪宝在丙儿头上敲了一下,“没有能够杀人的剑法。能杀人的,是人心。亏你还是李仙师身边小童,怎么没学学好。你看仙师啥时候乱杀人了?”
“不是乱杀人。而是学会杀人。”
“这也不对。怪不得仙师说你还不到时候。有这想法就不对,就学不好。”
“学不学得好跟什么想法有关?”
“当然了。”
“那你学剑是想干嘛的?”丙儿好奇地问。
一边说,他两条胳膊还老老实实举着。
“我吗?当然是为了能保护自己,顺便匡扶正义。”洪宝哈哈笑道。
“那我也为这个。”
“这还差不多。来吧。”洪宝咧嘴打量着丙儿,“孺子可教。”
他开始在前面慢慢比划,让丙儿在后面跟着学。“这是劈。出剑最常用的一式。重剑用双手,轻剑用单手。通过训练,要达到的目标是快和狠。”
“就这么简单?”丙儿试了两次之后问。
“简单?”洪宝又是一笑,“真打起来,管用的招式就那么几手,别的都是花架子。别看这招式简单,你若能练到人剑合一,这一击出去,也是势不可当了。”
丙儿听了,果然又照着劈了几次。
洪宝认真看着,同时注意纠正丙儿双腿站立的姿势,以及做出挥击动作时发力位置的偏差。丙儿也渐渐体会,渐渐寻找感觉。
接着,洪宝又教丙儿另外两种攻击姿势:撩和刺。
丙儿有样学样,十分认真。
“记住,什么样的剑法,追求的都是同一个目标:用剑上最为锋锐的地方去撕开对手。用你的剑尖,剑刃,要么把对方扎个窟窿,要么把肉切开,甚至连里面的骨头一起斩断。所以,力量是关键。这也是李仙师暂时不愿教你用剑的原因。因为你还不够强壮。但你可以照着我说的练,只要坚持不懈,便会越来越得心应手。”
“真的?这样就行?”
“当然了。”
洪宝收起树枝,站在一旁看小丙儿勤学苦练。
丙儿一下下重复练习着洪宝教的剑术,渐渐开始发力。他想起每次绕完圈,背部被抽紧的感觉。
那是感觉最有力量的时候。
再试一下,他想。
他把自己练习龟步获得的气息力量慢慢调集到胳膊,到手腕,再传递到“剑”上。
就来一招“刺”吧。
他双脚踩地,猛地发力。一股热流沿着双腿奔涌而上,流过身体,注入握“剑”那条手臂。
“咄。”
“哗啦。”
庭院里,一名小厮正打此经过,忽然也不知什么东西猛地撞来,端端打在他端着的簸箕上。簸箕脱手飞出,里面装的干辣椒洒向半空,最后落了一地。
小厮莫名其妙,转头却看见一位目瞪口呆的胖小子正拿着根树枝对着他。
而他跟那小家伙相距至少十步开外,也不知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你为什么扔东西砸我?”小厮恼怒地问道。
“我,我没扔东西。”丙儿支吾着说。
另一边,洪宝却也是看得呆住了。
“抱歉,抱歉。”他冲那小厮挥挥手,“是我们不小心。”
趁着小厮俯身去收捡掉在地上的辣椒,他一把抓过丙儿,把他拉到院子另一边,“来,再把你刚才那一手比划给我看看。”
丙儿正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嘴里还在嘀咕:“我明明没扔东西砸他。”
“我知道你没扔。”洪宝把丙儿身子扶端正,“来,再试试刚才那手。咱们这次对着墙壁。”
丙儿扭过头,“跟刚才一样?”
“对,就再做一遍刚做那个动作。”
丙儿于是双腿站好,再次蓄势。随即,挥“剑”,发力。
“噹。”土夯的墙壁上冒起一股轻烟。
距离也有十来步。
洪宝轻轻将丙儿手里的树枝按下去,拍拍他肩膀,“放松,可以休息了。”
然后他慢慢走过去,站在那堵墙壁前。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小坑跟核桃一般大,有半截手指深。
见丙儿也莫名其妙走了过来,踮着脚看,洪宝便问:“你以前没试过?”
“试过什么?”
丙儿盯着墙上那个坑,不知道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个,这个啊。”洪宝含糊地指着小坑道。
“洪宝大哥,这是怎么啦?”丙儿稀里糊涂地问,“你是说,墙上这坑是我打出来的?你教的剑术当真这么厉害?”
“我,我教的……对,我的剑术也挺厉害。不过,你此前真没练过?”
“练剑?”丙儿摇摇头,“公子还没教呢。”
“别的呢?”洪宝又问,“李公子教没教过你别的本领?”
“别的就是吐纳和绕树转圈。那绕树转圈嘛,其实不能全算是公子教的。当然,方法是公子教的,不过再经过了青伶的改良。”
“转不转圈不重要,绕着树转的时候,你在干嘛?”
“练走步啊。公子教的。”
“明白了。”洪宝若有所思,“还从没跟人打过架吧?”
“没。”丙儿又连着摇头,“哪能呢。”
洪宝将信将疑。
他将丙儿那只仍抓着树枝的手拿起来,夺过那根树枝,将丙儿的手心手背翻来覆去查看,“幸好没有。”
安抚好丙儿,洪宝正要带他回房,却见青伶出来了。
“小丫头,你怎么也跑出来了?”洪宝笑笑问。
岂料青伶还没开口,丙儿已抢先叫道:“青伶,来,看看我刚学的剑术,好厉害的。”
“什么剑术?”青伶一头雾水。
洪宝本想开口阻止,这丙儿却已拉着青伶的手,把她拖去了那堵墙壁跟前。
他在那儿兴奋地跟青伶又比又划,着力推荐洪宝大哥的剑术如何高明,而且一教就会。
“我就学了这么会儿,看,就可以隔着十步,把墙壁打个坑。再练练,估计就能打个窟窿。哎哟妈耶,这就跟山上那些师兄们差不多了呀。”
“这,这就刚才这会儿学成的?”
“对呀,就你们进屋去后,我跟洪宝大哥才开始在这里练习,就这么长时间。你自己看吧,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很有效。”
“洪大哥?”青伶转过头。
洪宝一副十分尴尬的样子站在两人身后,“这个嘛,其实,跟我没啥关系。”
“那跟谁有关系?”青伶纳闷地问。
“对呀,你刚教我的呀。”丙儿也说。
“其实,这个恐怕要问你们李公子,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乖乖,公子刚才明明就不在,干嘛他才知道?”丙儿一脸不高兴,“你就承认了呗。是不是怕青伶也要学?”
“我,我真教不出来这手段。要不这样,来,你站这来。”洪宝朝后面连退十步,“再试试,换种方式试试。丫头,你也站过来。”
“换什么方式?”
“不用剑。”
“不用剑?那我咋能打得出坑来?”
“试过之后再说,好不好?”洪宝坚持。
丙儿不解,但只得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重新站好,“可手里没东西,我不会啊。”
“就当你手里有东西。感觉到没?就当握住了它。”洪宝开始耐心启发丙儿,“它很有分量,沉甸甸的,试试看。”
丙儿干脆闭上眼,将本该握剑那只手像是抓了个东西那样握成拳头。
洪宝小心翼翼地帮丙儿将拳头扭转方向,“这样握也行,试试,手里有东西,很沉……别用虎口对着前面,对,就这样,很沉……来吧。”
丙儿渐渐平静下来,重新启动程序。
他提气,挥拳,冲。
“嘭。”
墙壁上腾起一股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