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甬道内,两个人一前一后。
前面那位手握蜡烛。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粉浆斑驳的石壁上。
推开一间阴暗小屋,握着蜡烛的人停下脚步,转头对后面的人说:“上次你所提供的情报,我已如实转告师太。师太吩咐,若没什么事,你近来最好待在家里,少出来走动。”
“因师太那边许久未有消息,我不放心,故而过来问问。”
火光映照下,说话的人有着一张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的面孔,相貌甚是威武。
正是水师旧部的罗维。
在他对面,同样身材高大的茶行老板脸色阴沉,眯起的眼里透出两道精光,“我知道,咱们迟迟未有行动,你心里着急。可这种事只能徐徐图之,急切不得。”
“我知道。”罗维点点头。
茶行老板走到室内整齐码放的茶包间,伸手掸了掸两张供人休息的木凳,请罗维就座。
然后他将蜡烛放在木凳旁的矮几上,自己也跟着坐下。
“也罢,既然来了,就便让你了解一个新情况。”
说完,他竟稳稳当当,坐着再也不动。
罗维几次想要开口,都被祝老板抬手止住。
沉默片刻,祝闾忽然像是听见什么,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一面石壁跟前,把耳朵贴上去。
接着,他朝罗维招招手,示意他也过去。
罗维于是跟着过去,也把耳朵贴在石壁上去听。
一种不大,但十分刺耳的声音正从石壁后面某处不断传来。
像是金属与石头,铁锹与泥土的碰撞声。
就在罗维不明所以之际,祝闾已经面带微笑地退回坐处,随即示意罗维也过来。
“这是?”罗维压低嗓门偷偷问。
“正常说话无妨。”祝老板轻轻晃动脑袋,“听声音,施工者在更深处。”
“施工?”
“对,偷掘地道。”
“也许是隔壁商户想要扩大储存空间?”罗维试着问。
“非也,非也。”祝老板微微一笑,“对,你是江阳人,恐怕有所不知。这盛都城地下,可是不能随便开挖的。搞不好就会碰上地井陷坑,会很麻烦。”
“这是为何?”
“因为这地下藏着无数密道啊。”
“密道?”罗维有些吃惊。
祝闾点点头,一副既神秘,又兴奋的表情。
“当年大晋留下的?”罗维问。
“何止大晋。有汉一代,这盛都老城就开始了地下暗道的挖掘。”
“那刚才咱们听见的动静,那些人这是意欲何为?”
“你所期待的机会,也许就快有了。”
“噢……”
罗维这才恍然大悟,“这,并非你们所为吧?”
“自然不是。”祝闾摆了摆手,“这件事,谁来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敢这么做,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这件事咱们乐见其成,才是关键。”
“师太知道此事吗?”
“师太神算。谁敢说这不是她老人家所一手造就的呢?”
“是嘛。”罗维勉强笑了笑。
就像利用毛顺大哥,利用扬威舰全体弟兄一样?
忽然间,罗维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渐渐的,似乎也有些明白了。
现在已经没有人是真正想替当年的大将军复仇了。
连他自己,也是为了毛顺大哥。
没错,师太她们跟他是有着共同目标,都想刺杀皇帝。
但师太毕竟是晋国人。
大家彼此利用,仅此而已。
片刻后,罗维轻声问:“祝兄可知隔壁住的是什么人?”
“跟我们一样,是家商铺。”
“商铺?”
“没错。是一家新开张的商铺。”
说到这里,祝闾脸上不由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意,“别小看它,这家商铺却是很有意思呢。”
“怎么说?”
“兄弟有所不知。这邱记腌菜铺开业之日,那可是门庭若市,贵客盈门。整条街都挤满了看热闹的观众啊。”
“邱记腌菜?”罗维心里咯噔一声,“这,这商铺开业,何以会有如此盛况?”
“是啊,不过是家小小腌菜店,为何竟有那么多人前来祝贺。谁能想到呢。罗维老弟,说来你怎么也不会相信。开业那天,这盛都城一半官员怕是都来了。”
“不会吧。”罗维更感吃惊,“这家店到底有何背景?”
“这问题问得好。”祝闾神秘一笑,“包括我们这四周街坊,多日来私下议论,想弄清楚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没人知道?”
“别的不知道。开业当日,当今太子曾让人送来亲手所书一幅牌匾,却是事实。”
“太子?”
罗维这一下可吃惊不小。
区区一家腌菜店,开业时竟得太子致贺。
这可就不简单了。
“太子当日虽未亲自,可送匾前来之人也是当今显贵,因此都城大小官员,无不跟风逢迎,争相祝贺此店开业,一时车马塞道,人流如织。”
“敢问,是谁送的匾来?”
“尚书令之子,太子卫率乐庆公子。”
“哦,听说此人跟太子自幼交好?”
“没错。那乐公子乃太子亲信,所以这份礼才显得尤为尊崇。”
“这却有点意思。”
罗维心里一阵翻腾,犹是久久不能平静。
“有人说,都城主管航运监察的水运司丞鲍江大人是此店背后靠山。”这时,祝闾接着道,“但我认为,这家店真正的背景绝不会那么简单。”
“会不会,就是太子本人?”
“邱记财力雄厚,在霸东也确有盛名。不过,就凭这,太子恐怕还看不上眼。”
“你是说,这邱记背后,另有更大来头?”
“犀角虽小,却因巨兽而贵。”
“且不管这邱记有何来头,若果真在自家店里偷偷开挖地窟,却有什么名堂?”
“近日民间颇有传闻,不知你是否听说?”
“什么传闻?”
“当今天子春秋鼎盛,亦有求取长生之道。若果真如此,恐怕太子地位不保。”
“所以……”罗维屏住呼吸。
“不管传闻可信与否,咱们且拭目以待。”
离开时,跟往常一样,祝闾依旧塞给了罗维两包茶叶。
罗维拎着茶包,不慌不忙出了大兴茶行。
但他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在街头随便晃荡一圈,便若无其事地掉头走进了与大兴茶行仅一墙之隔的“邱记腌菜”盛都总商号。
毫无疑问,在整条街,这家“邱记商号”也算门楣体面的大商铺。
况且门前双狮屹立,红灯悬挂。
虽然已开业多日,但此处仍是一副喜庆气息,店里店外,仍有许多凑热闹的人。
罗维迈步而入。
店员忙碌招呼,向客人介绍小坛腌菜和散装腌菜的不同,生腌和熟腌的区别。至于加料加辣跟原汁原味各种类别,那就更需要细致区分了。
罗维见有几个人站在那里观瞻太子手书的“生意兴隆”大匾,于是也凑上去看。
“兄台。”
忽然,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
罗维转过身,却见正是那日在码头结识的新朋友。
他拎着茶包,抬手冲这位满脸堆笑的年轻老板打拱致礼。
那日码头一会,罗维本也对这小兄弟颇有好感。虽交谈不多,但也知他是做腌菜生意的。
只是不知,原来他的店子就开在大兴茶行隔壁,原来他就是邱记的年轻掌柜。
罗维心里有事,但尽量表现出一副随意之态。
“知道兄弟开的是腌菜铺,今日路过,便进来看看。果然是这里。”
“来,兄台,里面请。”牛轸伸手将罗维引向一旁,“咱们内室说话。”
罗维也不客气,便跟着牛轸往里走。
牛轸边走边道:“新店开张,连日繁忙,当初不曾与兄台细说。是我的错。”
“哪里,哪里。”罗维忙道,“对了,刚才所见那幅牌匾,其字龙飞凤舞,好像来头不小。”
牛轸也不隐瞒,直接承认:“不瞒兄台,那幅字乃是当今太子所赠。”
“哎哟,了不得,了不得。”罗维连忙恭维。
“全仗老丈人结交挚友,乃得太子垂青,兄弟只是沾了光。”
“你老丈人是?”
“丈人正是邱记东家,酆城邱大善人。”
“原来如此。”
谈话间,这牛轸带着罗维又已穿过后院,七弯八拐,竟直接来到一处梯间。
时正近午,天气闷热,而阵阵幽凉却正从幽深地下传来。
罗维自感有趣。
这邱记店里,竟有着跟隔壁商铺相同的布局。
他不动声色,只管跟着这牛轸便往梯子下面去。
跟隔壁大兴茶行一样,这边的地窖也建得十分宽广。沿途所见,一缸缸尚未启封的腌菜就存储在这里。
不同的是,此间地窖不仅被设作仓库,更被当做了工坊。
牛轸带罗维在一间间空阔石窟内穿梭,带他各处参观。
约莫数十名工人,此刻正在满是瓦缸的地窟里打开封缸,取出腌菜,再重新装入更小,更适合手提的小瓦罐,然后进行封装。
装好的一罐罐腌菜,也就是上面大厅所见的售卖品。
有意思的是,这一路并不密封,也少有灯烛。往前不远,发现竟有一处大大的天井。
走进天井,罗维好奇地抬头张望,发现上方正是邱记后院。
原来,这所大宅竟将整个后院挖空,将院子下沉到了凉快的地下。
罗维暗自衡量,这处天井却是要较隔壁大兴的地窖浅。
也就是说,其地下至少还有另一层空间。
跟着牛轸,罗维一边走,一边拿眼四处观察,心里盘算着他带自己来此有何目的。
最后,牛轸把罗维带到天井一侧。
这里罕见地种植着一棵芭蕉,依着栏杆,还摆放有竹榻和茶具。
“罗兄请。”
牛轸礼貌地招呼罗维入座,自己则坐在对面。
很快,一名店员送来了炭火,又一名大个子店员送来一盘核桃花生及瓜子。
这名店员离开时,还拿目光扫了罗维两眼。
罗维看在眼里,没有吱声。
“那日一见,我便觉兄台是个英雄人物,心里甚想结识。”牛轸摆开茶具,边煮水边说,“后得知兄台过往,更是钦佩不已。不知兄台如今在盛都城里作何营生?”
“实不相瞒,老兄我自离开军营,一直漂泊在此,没做什么事。”
“兄台何以为生?”
“噢,幸好略有积蓄,生活倒还不妨。”
“我听说罗兄在江阳水师虽然职务不高,但累有功勋,且为人正直,为何不继续干下去呢?就因兄台是出自那位发动兵变的毛都尉麾下?”
“呃,兵乱之后,我也听说江阳水师进行了整肃。不过,抓的都是有些职权的军官。像我这种低阶军人,人家还看不上呐。”罗维轻描淡写地说。
“这么说,当初南城兵变,兄台不曾参与?”
“教老弟见笑了。”罗维淡淡一笑,“那时,我却因一点儿女之私,无意错过了舰队开拔,故而并未涉入此事。”
“儿女之私……”牛轸一脸讶异,“兄台可不像是这样的人呐。”
“哈哈。”罗维忽然打了个哈哈,“我与兄弟一见如故,颇为投契。本不该拿这些言语搪塞。实不相瞒,那日毛都尉领兵叛乱,本来我也是在的。但毛都尉当时便已觉察事不可为。他不忍多我一个去垫背,这才让我离开战舰,自奔前程。”
“看来毛都尉待你不错。”
岂止不错,简直情同手足。罗维心道。
然后他笑了笑,缓缓道:“早年在峡口关,我曾救过他一次。”
“原来如此。所以他让你走,是想放你一条生路,还你一个人情?”
“大概是这意思吧。”
罗维不愿过多解释,遂轻声叹道:“我看兄弟目光凌厉,英气煞爽,莫非也参过军?”
“没有。”牛轸抬眼一笑,“不过,碰巧经历了一遭战火,倒也是不假。”
“兄弟既非军人,何以会经历战火?”
“不知兄台有没有听过霹天军这个名字?”
“当然有。”罗维手微微一缩,借势端起杯子,“前时霹天军搅动东霸两郡,一度围攻酆城。那雷成大师之名一时如雷贯耳,无人不知。”
“我跟他们一起打过几次仗。”
“你……”
罗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小兄弟,也太直率了。
掉脑袋的话张口就出。
他连忙朝四周看了看,见附近没人,这才压低声音问:“这么说,你是霹天军的人?”
牛轸轻轻摇头,“不算是。”
但他随即又道:“不过那番经历对我来说弥足珍贵,使我认清了许多事,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兄弟年纪轻轻,却见识不凡……对了,听说兄弟还曾是道家弟子?”
“三真观松坡道长,正是吾师。”
“这么说,你……你是徐三公子属下?”罗维越发吃惊。
“其实不算是。”
牛轸端茶与罗维并举,彼此对饮一口,方不慌不忙道:“因一场意外,道长起事之初,我本一无所知。可谁知机缘巧合,在另一位恩人撮合下,我竟再与师傅重逢。”
“然后,你就加入了霹天军?”
“这么说吧,此时已无霹天军。”
“你是说?”
“自大师身亡,霹天军便已解散。如今,徐三公子身负使命,乃是洗雪家仇,重光皇室。”
“重光皇室?”
“李授并非武皇嫡传之后。”牛轸忽然一字一句道。
“兄弟……兄弟如此坦荡,令老哥深感佩服。”罗维只觉心里一阵自愧弗如,“那,那你如今到了这盛都城来,是想?”
“做一个眼线,一个耳目。”
简直就是直言不讳啊。
罗维脸上“唰”地一红。“说来惭愧,我可没有兄弟这般豪情。更没有兄弟这般胸襟。”他嘴里嘟哝着说,“兄弟呀,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那日码头一见,小弟便对兄台心生敬意,倍感信任。我想,若非怀抱同等大志之人,岂会得我如此钦敬。故而今日一见,就没打算与兄台有任何掩藏。”
听了这话,罗维心里愈发感觉惭愧,于是也正言道:“好兄弟,你我萍水相逢,为兄却得你如此信赖。好,我也实言相告。其实我留在盛都,正是要寻机报毛都尉之仇。”
“我就说吧,当初一见,就知你非等闲之人,必是个办大事的。不过,以兄台一己之力,想为毛都尉报仇,可当真不易。”
“是啊。”罗维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种事,靠蛮力是行不通的,须得从长计议才是。”
“就像徐三公子说的那样,好事不在晚。有些事还是急不来。”
“既然咱们有着同一个目标,”罗维忽然缓缓拱起手,朝着牛轸轻轻点了两下,“罗某愿与贵军兄弟为伍,追随徐三公子麾下。”
“如此,咱们就是兄弟。”牛轸也朝罗维抬手一拱,“协力同心,共扶正义。”
说完,两人端起茶又共同喝了一杯,算是达成了共识。
罗维放下茶杯,稍稍思索了一下,问:“对了,刚才罗某见兄弟手下之人,似乎也并非尽是普通店员吧?”
“没错,为方便行事,我是从山里带了些弟兄过来。”
“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请兄弟赐教。”罗维又道。
“有何疑问,兄台请讲。”
“既然你们是徐三公子属下,为何却能得太子眷顾?莫非……”
“你是想问,太子是否参与,甚至一手策划了霸东民变?”
“是啊,这,要不这也太让人疑惑。”
“却是不要多想。”牛轸淡淡一笑,“或许太子有这想法,或是也想出于利用。不管如何,只要能达到同一个目的,这些都不重要。”
“兄弟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地。老哥佩服。”
此时,罗维心里早已波涛起伏,难以平静。
因为据此来看,刚才在隔壁所听见的挖掘声,不啻于正在吹响的号角。
但他不能在此久留。
正待起身告辞,罗维却听牛轸身后屋内乒乒乓乓一阵响动,像是什么物件被碰翻摔在地上。
身为军人,自是无比敏感。当即脸上神色一变。
“兄弟,这屋里是?”
“噢,兄台勿虑,此间并无埋伏。”牛轸笑笑,见罗维疑虑未消,干脆起身,“请随我来。”便当先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罗维上前两步,刚一探头,却见屋里斗柜上赫然立着一只圆滚滚,亮晶晶,有头有脸,却眉目不清的怪物。
“这,这是?”他失声叫道。
“团团,”牛轸却像个家长般招呼那怪物,“来,见过我的新朋友。”
“呜。”
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居然发出一声闷吼。
叫过之后,还拿怪模怪样的眼睛望着罗维。
接着,从它那满是利齿的大嘴里,竟清晰发出两声——
“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