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城,南荼巷。
邱家后院门前,天香身披薄纱,头发缳在肩上。
她还在光滑的额头上系了条用以挂住发梳,又亮晶晶甚是好看的带子。
“没想到你会下山。”李昧礼貌地邀请天香进屋。
“是没想到我会来找你吧?”天香边跟着李昧往院里走边说,“怎么,我来得冒昧了么?”
“没有没有。”李昧将天香带进书房,请她入座。
天香在铺着竹席的木榻上坐下,蓬松的纱裙堆叠起来,盖住双脚。
她看上去像朵盛开的花。
“你的小丫头呢?”天香问。
“青伶?”
天香点点头,“不是还有个小童儿,都不在?”
“两个都出去了,跟一个自称能带他们领略酆城美景的家伙一起。”
说罢,李昧忽然愣了愣,“要不,我给你沏茶?”
“或者我来。”天香说。
没等李昧开口,她随即起身,下了榻,走向一旁茶柜。
她动作娴熟,对这地方也……
倒是真不陌生。
李昧也不跟她客气,就老老实实看着她忙乎。
不一会,天香果真熟练地将茶具端来摆放整齐,随即去厨房取了火炭,将岩炉烧上,又拎着铜壶去水缸里打了水,然后放在岩炉上煮着。
“你有好几天没上山去了。”她看着渐渐起火的岩炉说。
“去了趟九仙村。”李昧说。
“九仙村?”天香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噢,你那位朋友的事都办好了?”
“办好了。”李昧稍稍犹豫了一下,“他买了艘新船,载着第一批货已顺利发往盛都。”
“恭喜。”天香低下头,再次看着炉子,“你不会不知道那件事是谁帮了忙吧?”
“难道不是那位……那位乐公子?”
“对,是他。但他不姓乐。”天香笑了笑,“其实他跟你一样,也姓李。”
“真的?”李昧故作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那他到底是何人?”
“当真不知?”天香乜了李昧一眼,“还是故意装傻?”
“噢,我想想。”说着,李昧就认真想了起来,“姓李,又权势滔天,莫非是太子?”
“没错。正是太子殿下。太子妃是尚书令乐福的女儿,太子又自幼跟乐家交好,所以他在外面经常自称姓乐。”
“真没想到,大善人竟交上了此等好运。”
“还不是托你的福。”
“这么说,你是太子的人?”
“不,我谁的人也不是。”天香眼里忽然蒙上一层忧郁,“我只想是……我只想是我自己。一个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好么。”
“对,在山上你好像就这么说过。”李昧点点头,表示赞同,“我想,每个人都希望如此。”
“你不会以为我只是在发感慨吧?”
“不是吗?”李昧做出一脸惊讶的表情,“以你这样的身份,想要自由自在,可不容易。”
“我是个什么身份?”
“既是国师弟子,更是未来的一宗教首啊。”
“别取笑我。自你上次跟我说过那些事情之后,我便已有回复,绝不助纣为虐。”
“有些事,仅仅是不助纣为虐,恐怕还不行。”
“你当真要与我师尊为敌?”
“不,我只是与那些想要召唤魔灵,荼毒苍生的黑暗势力为敌。”
“不管怎么说,你能坦诚相待,告诉我真相,小女子就已感激不尽。”
“彼此彼此。”
“什么彼此彼此?”
“我是说,你也一样。”
“我?”
“对,”李昧笑了笑,“我也得感谢你对我坦诚相待。”
“你是指,我和我姐姐的事?”
“毫无疑问,这是最令我感到吃惊的。”
“现在知道如何分辨我们了?”天香脸上绯红,为免尴尬,还故意做了个鬼脸,“不会搞错?”
李昧面带微笑,目光看向天香手指。
“不会。”他说。
此前,天香已教会他如何分辨姐姐和妹妹。
春香和天香本是同胞姐妹,年龄相差不过半个时辰。两人不仅长得一模一样,连说话语气都没有任何差别。
对很多人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就连李昧也在这事上面栽了跟头。
关于那件事,天香甚至还拿来取笑过李昧。
“你说你从没见过她,是吗?”那时他俩正谈起春香,她忽然便这样问。
“不,我是说,那次我并未见到她的真容。”李昧当即想了想道,“那时候,她脸上戴着一副白色羽毛制作的面具呢。”
“你俩就见过那一次?”
“对,就那一次。”李昧回答得很肯定。
“你确定?”天香脸上开始露出古怪的笑容。
“我,确定。”
“要不要再想想?”
李昧想了想,“是的,就只有那一次。”
“可我听说,在镇妖塔完成封印那天,你的心情可是相当愉快呢。”天香忍住笑,眼神里满是捉弄之意,“美酒珍馐,佳人相伴,忘了?”
“那天,那天咱俩是小小地庆贺了一下,我记得。可这跟你姐姐何干?”
“如果我告诉你,那两天我根本不在山上,你怎么想?”
“你不在?”李昧搜肠刮肚开始回忆,“可……”
“可那又是谁跟你相谈甚欢呢?”
“什么?”
“你说实话,那天的我是不是特别迷人,特别让你心动?”
“哪,哪有。不,我是说,你一向都挺好。”
“说谎。”天香娇嗲一笑,“老实说,那次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那次……”李昧内心一阵翻腾。
平心而论,若非那次两人一番暧昧,想必也不会有后来的相互默契与彼此信任,“你不会说,那次我见的却是你姐姐?”他忽然心头发虚。
“不跟你说了嘛。”天香莞尔一笑,“那几天我根本就不在山上。你见的人,正是我姐姐。”
“春香……”
“想来是不是后背发凉?”
“细思极恐。都快从后背一直凉到了脚跟。”
“别怕。你这些日子见的都是我。她早走了。”天香看出了李昧的尴尬,妩媚地笑笑,“她早就跟着太子回盛都了。”
说着,她便拉过李昧的手,“来,我教你如何分辨我和春香。”
她将李昧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轻轻捏着,然后摊开,伸出双手给他看,“虽然用了骨指,但这指头上还是难免留下茧子。不太起眼,看见了吗?幸好不影响美观。而姐姐的手就很光滑。”
明白了,这是一双擅于抚琴的手。
李昧静静感受着对方。
“因为这个,却也成了我的恶名之源。”天香继续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说,“姐姐性格奔放,从不约束自己。而我则从小谨小慎微,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所以她做的错事,往往被记在了你的头上?”
“没错,姐姐的确干了些出格的事。但那大都是师傅的安排。”天香将目光转向别处,嘴里自言自语道,“我相信,血石老头一定跟你谈起过这话题吧?他不会不谈的。因为这样多少可以减轻他的罪恶。红颜祸水,自古之理。男人们所犯下的任何过错,假如最后能跟一个女子扯上关系,那么总会好得多。因为最后承担恶名的,一定是那些不正经的女人。你说是不是?”
李昧哑口无言,一时不好应答。
的确如此。
此刻,他再度看着天香那双漂亮的手。
十指修长,宛如春葱。
仔细看,确能见到指尖上薄薄的茧子。
他暗中松了口气。
“可惜,”天香这时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已没了取笑之意,眉宇间甚至还有几分凝重,“你我终难跨过那道鸿沟。”她满怀感慨地说。
“身为青峰山的人,有些事,李昧义不容辞。”李昧试着解释。
“我知道。”天香勉强笑了笑,“你有你的责任。所以我打算再帮你一把。”
“你要帮我什么?”
“小时候,母亲曾对我姐妹俩说,那西土之地有一种植物,一生只开一次花。花开之日,也便是枯亡之时。”天香娓娓道来,“而那种花功效卓绝,十分珍贵,若能在盛开之际及时采下,便可作非凡之用。因此许多人都想要得到它。可令人为难的是,谁也不知道那种植物什么时候才会开花。于是便有了专门的采花人,穷其岁月,专待花开。”
李昧安静地听着,忽然间便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影子人长老毕生守护的那个秘密?”
“没错。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天香轻轻点头。
“谁,谁开口了?”
“月石老头。”
“你是如何办到的?”
“说起来,也没少费心思。”天香抬头瞄了李昧一眼,“他以为,就凭一句切口,就能将如此重要的话掩藏过去。却不想两个人几乎是同一个心思,谁开口,谁就是那个大义凛然的人。”
“根据我的了解,不管墨石,还是月石长老,都不是会轻易开口之人。即便开口,也未必是什么有用的话。”
“不信?”天香歪着脑袋,一脸俏皮,“要不我念给你听听?”
李昧没有做声。
于是天香便开口念道:“持有此戒,三五尊位,万流归渊,不复不返。”
李昧听了,依然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他才在吐出一口长气之后道:“虽然不懂此言所含之意,不过,这的确是跟影子人所肩负的职责有关的一句话。”
“连你也不懂?”天香好奇地问。
李昧轻轻摇了摇头。
“实话告诉你吧,月石自以为能瞒过我。”天香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得意,“其实,这便是他跟老朋友所作的最后交代。”
“我只知道,自古以来,无明殿三位长老便须各自传承一句话。”李昧若有所思地说,“三句话合在一起,便是打开镇妖塔的密语。他们立誓守护并传承这句密语,除非迫不得已,相互之间也不可告知。如果其中一个知道了另一个人的密语,就意味着透露密语之人已无法履行传承之责。他就有双倍责任,为了两条密语而苟活下去。”
“这也是他们自己给自己铸下的枷锁。”
“可这话他们并不会轻易告知旁人,就连三人之间,也是绝密。”
“你刚才不也说了,除非到了最后时刻。”
“你是说,你故意让月石觉得他和墨石之间必有一人即将走到尽头,而为了让对方活下去,所以他便借你之口,把自己所掌握的那句密语转告并托付给了对方?”
“对。不过我却故意在月石面前表示是墨石先有此意。”
“好计策。”
“也亏得这老头对朋友很够意思,一心维护。”
“可惜他却不知道,你根本连墨石关在何处都不知晓。”
“我说了,这就是我和春香长得相像的一大优势。”
“这么说,墨石是被你姐姐关押的?”
“姐姐和聂玉琅。”天香轻轻叹了口气道,“但两个老头子并不清楚这里面的区别,也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所以,他们大概认为这事我姐妹俩都有份。”
“所以,这句话一定是……”
“密语。”天香说,“开启镇妖塔的三条密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