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皮装饰的木屋里,光影斑驳错落。
因为树皮并非平铺于木板,而是原汁原味地包裹着根根原木。
只有主座背后那面墙因悬挂了一张麻毯而显得平整。与四周的晦暗相比,火光将那张毯子映照得尤为明亮,并在上面留下一尊远超实际的高大身影。
徐三公子的身影。
此时,这身影恰如他本人之境况,看似高大稳健,实则单薄脆弱。
主座两侧,简陋的草席上跪坐着霹天军几位主要将领。
他们必须商讨出一个结果。
自雷成大师像条褡裢一般驮在马背返回大寨,昼夜之间,其信徒便已散去一半。
用鲁巴的话说,如今整个大营都弥漫着焦虑与失败的气息。
何去何从,已到生死存亡之际。
回来时,洪昇并未刻意隐瞒他们此行经历,因为活着回到大寨的三十余人,每一个都是见证。于是不到两个时辰,营区所有人已然全都知晓他们此次遭遇的可怕事情。
也许攻击大师的毒蛇不止一条。
但这已经不重要。
大师死了,霹天军群龙无首,且再无阴兵相助,实力已然大减。
“主公,三军不可一日无帅。此情势突变,我数千弟兄何去何从,当早作决断。”一向性情沉稳的莫群首先开口。
“是啊,大师身亡,官方会认为已解除对他们的最大威胁,必会趁机大举来袭我大营,以求一战而定。大祭酒,当早作防范为上。”洪昇也说。
徐芾默不作声,目光又依次扫向其他人。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朱继身上。
“这两天还有人离开吗?”他问。
“有。”朱继点点头,“前日主公吩咐,但凡自愿离开者,不得加以阻拦。这两天,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也心生焦虑,多有怨言。”
“请主公勿虑,”听闻朱继此言,莫群马上接话道,“此时选择离开的,大都是因感恩大师而追随之信众,其中不乏老弱病疲者。另外,为免造成他人恐慌,这些人大都选择夜间动身离开,足见其自律与不舍。”
“你是说?”
“大师骤亡,军心虽有所撼动,但并未彻底涣散。”
这莫群一直是霹天军中最有经验的统兵将领。他的话,无疑能对决策产生重要影响。
徐芾微微点了点头,又将目光看向另一侧。
高进见状,随即开口道:“即便人员大量减少,我们也正在面临着粮食不济的困扰。”
“是因周边村落越来越多遭到破坏之故吗?”
“正是。”高进轻叹道,“因频频遭受官兵滋扰,我们的征粮小队每次出去须冒极大风险,所以也不敢走远。”
“是的,目前只有古里土司还能接济一些,但也越来越少。”鲁巴附和道。
听了这些,徐芾依然没做定论。
这时,洪昇看了看身边的陶青、沙吐诃和梁鹏等人,开口道:“还有,此前接待过雷成大师,承诺起兵响应的那些土司,我看对他们也别再指望了。”
“乌蛮人,本来就指望不上。”陶青冷冷地接了句。
“你小子说什么?”沙吐诃当即直起身,像是想要跳起来,却被洪昇一把拉住,“我们乌蛮各部支持霹天军,全是因为三公子,不是雷成大师。”
“是吗?若真如此,那三公子起兵多日,你们乌蛮人为何迟迟未有响应?反倒是雷成大师这次去逐一拜访,才同意相随起事?”陶青神情冷峻,言辞犀利,“实话告诉你,若非此次为了说服你们出兵,大师不辞劳苦,挨着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去向你们展示法力,给你们的人调水治病,弄得自己疲惫不堪,又岂会轻易败在鬼鬼祟祟,连面都不敢露的驱兽师手里?”
“呸,”沙吐诃愤然吼了回去,“连梁鹏兄弟都说,此番遭败是因技不如人,怪得着谁。”
见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洪昇连忙出面调解:“好了好了,事已至此,唯有团结一心。争来吵去,于事无补。”
说罢,他扭身冲主座上紧绷着脸的徐芾双手一拱,道:“临终前,大师最后两条指令,是让大祭酒自己选:一是让弟兄们解甲归田,一是率部撤去晋国境内。”
当然,这是洪昇自己的理解。
他认为大师是说,首领们无法回头,但下面弟兄可以放下武器,回家耕地务农,帮工干活,或是做点小生意,好歹可保全性命。
这也是他在回来的路上,跟当时同在大师身边的陶青相互交流之后达成的一致意见。
他不敢,也不愿将大师的最后遗言和盘托出,尤其当着莫群、朱继等人的面。
他俩可是带着族人来支持徐三公子起事的,没有回头路可走。
但大师那句关于“棋子”的定论,却像颗钉子扎在洪昇心里。
当时大雨如注,大师身边又围着好几个人,虽然未必人人都听见了他的临终遗言,但陶青显然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
这对他,应该也是个沉重打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大师当时肯定是吐露了真言。
毫无疑问,那时大师就已意识到,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他自己也是被人利用的傀儡。这话很扎心,可大师敢于承认。
他还说,弟兄们现在面临的不是战争,而是猎杀。
至于谁是猎手,谁是猎物,显然不言而喻。
最最令洪昇感到恐惧,感到绝望,是大师在弥留之际,竟脱口说出操控这场动乱的幕后之手是他恩师这样的话。那个曾被无数信徒,包括洪昇自己一直在猜测和膜拜的世外高人,竟然如此不负责任,将自己的徒子徒孙全给耍了。
当时大师神识涣散,气若游丝,话音极低。听见此言的,也许就他和陶青。
这件事,洪昇回来后一直不敢声张,唯有私下里告诉了徐芾。
他毕竟是大祭酒,当下霹天军的最高领袖。
但连日来,徐芾始终沉默寡言,只顾忙着料理大师后事,对霹天军接下来的走向,并未给予明确指示。
直到召开这次会议。
对霹天军来说,今天是关键日子。
是大祭酒做决定的日子。
在听了众人意见后,徐芾仰身坐直,缓缓开口:“事已至此,我们也只得做出选择了。从我个人来说,我愿遵从大师遗命。不过,既然他给我们指出了两条路,那么总得选一条。”
就在大家都准备听他要选哪条路时,他却又把这问题抛给了在场众人。
“来,大家一起选。”他不紧不慢地说,“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若按大师要求,要么投奔晋国,要么原地解散,各自逃命。选吧。”
听了这话,各位将领相互张望,开始彼此确认眼神。
最后,他们当中四个同意率军投奔晋国,另外四人支持队伍原地解散,各奔前程。
为了说服对方,他们彼此之间还争吵起来。
其中言辞最为激烈的,便是高进。
“打死我也不去晋国。我的弟兄们也都不会去。”他态度十分鲜明,“解散就解散。大不了,我带着兄弟们重回酉南当土匪。”
“那你这是选了第三条路,想另立山头?”朱继问。
“立什么山头。我们哪里来,还回哪里去,难道不行?”高进反问。
“不是不行。”朱继嗓门也不小,“我是说,你这选择无疑送死。如今官兵已将外面层层围堵,你近千弟兄,如何还能回得去酉南?”
“回不去,也得回。反正我不想被抓去砍头,要死,也要战死。”高进慷慨激昂地说,然后以诧异的目光看向洪昇,“酒葫芦,你呢?你为什么不愿去晋国?”
“很简单,我不想过寄人篱下的生活。”洪昇笑了笑说,“如果只能在这两者中选,我不得不同意解除武装,尽管这并非我所愿意。”
“废话,但凡有条明路,谁愿流落他乡。此去不过权宜之计,为的是保住这支队伍。”朱继粗声粗气道。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和莫群是最不愿意主动放下武器的。
这时,梁鹏好奇地看向鲁巴,“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你想要去晋国?”他问。
鲁巴对他咧嘴一笑,“没什么,我发觉当兵挺适合我。我喜欢打仗,就像以前喜欢捕猎一样。”
“捕猎?”梁鹏脸上露出苦笑,“那是因为你还没被当做猎物追捕过。放手吧,咱们还可以回老家过从前的日子,就算打猎也行,起码还活得下去。”
“你认为官府会放过我们?”鲁巴笑着问。
“当然不会。但我也不认为他们能把每一个参加过霹天军的人都找出来。咱们藏在山里,没人会在意。”
“藏在山里?哈哈,”鲁巴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算了,随你吧。”梁鹏摇摇头,“反正我不去晋国。我不想下半生离乡背井,漂泊无依。”
另一边,沙吐诃看了看一直对他没好感的陶青,本想说什么,却忍住没有吱声。
此刻,他是这里最不需要作出选择的人。
他的主人派他来帮徐三公子重建祖业,恢复徐家在酉南、霸东氐人族群的统治。如果徐三公子要去晋国,那他就回家。如果徐三公子留下,那他就继续帮他。
而陶青的情况也差不多。
影子人覆灭了,如今他在哪里都只是个影子,没人会注意。
但他的选择令所有人都感到诧异。
谁也没想到,失去雷成大师这面旗帜,这位影子人知更依然选择坚持战斗。
就连徐芾也对陶青的选择感到意外。
他看了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问:“从无明殿出来,你便始终跟随雷成大师身边,应该也是最了解他的人。那么,你是觉得他不愿将队伍解散吗?”
“大师起兵,只为苍生,不图私利。这是我唯一了解的事。既然这是大师所愿,那么我必然不舍令其半途而废。推翻暴政,还民生以太平,为我所愿。”
他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出口却颇为大义凛然。
空谈,空想。
徐芾脑子里只蹦出这两句。
但他却笑了笑,“你说,大师没有别的愿望?”
“我知道,他当初没听大祭酒建议,仓促发兵进攻酆城,放弃了先夺酉城的计划,是个失误。但你们有所不知,这么做,其实并非大师本意。”
“那是什么原因?进攻酆城,到底是你们影子人提出的要求?还是晋人?”徐芾问。
“是,是另有其人。”陶青犹豫了一下,“大师早已意识到此举错误,也承认不该这么做,但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回头。”
听见他这么说,其他人都开始看向陶知更,等他解释。
陶青似乎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于是稍作犹豫,便道:“大师曾跟我说,他来戎州传道,最初乃是受恩师所遣。而在亲眼所见霸东百姓疾苦后,方下定决心,联合无明殿,配合晋军起事。只是,最后晋军食言,无明殿覆灭,令霹天军成为孤军。至此,大师仍未放弃。直至,直至他察觉此事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解救百姓疾苦,而是某些人的私心跟权欲。”
陶青越说越激动,双眼也像是要冒出火来。
而座中诸人显然没料到此事竟有如此一番背景,一时竟都被他给惊住了。
大家看了看他,又陆续转头看向徐芾。
徐芾也扭头看了看众人,遂问:“诸位,既不愿去晋国,也不希望解散的,有吗?”
包括洪昇在内四个反对去晋国的,彼此看了看,都举起了手。
“好。”徐芾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他轻轻舒了口气,“我也想过了,大师的初衷,确是为民生福祉。而他临终之言,无非是不舍我等枉送性命。可现实逼人,岂有我等活路。所以,我个人主张继续战斗。”说到这里,他又闭上眼,默默想了一阵,“不过,我们不去晋国。”
说到这里,他忽然看向高进,“受你鼓舞,我却有了一个想法。”
“受我鼓舞?”高进一脸诧异。
看着众人全都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徐芾叹了口气,缓缓道:“大师死后,既然人人都认为咱们实力大减,必不敢有所作为。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打他个出其不意。”
众人都没出声,等着徐芾接着往下说。
徐芾将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忽然斩钉截铁地说:“主动出击,奇袭酉城。”
“打酉城?”朱继以为自己听错了,“此去数百里,咱们稍有举动便落入人家眼里,怎么打?”
“对,咱们怎么去?”莫群也有些吃惊。
“像这样。”徐芾站起身。
他走到洪昇跟前,问他要过葫芦。
他拿着葫芦摇了摇,然后拔出塞子,将酒泼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