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城,黄昏。
回到家时,天色已晚。但全家人都还在等着乐福一起吃饭。
就连平日里总没几个时间在家的乐庆也在桌上。
“老爷回来了?”
见乐福进门,夫人连忙起身招呼,同时吩咐下人上菜。
桌上早已摆好碗筷,酒具,以及数碟凉菜。
乐庆嘴唇动了动,本来也是想说句什么的,但话到嘴边,却只咕哝一声又吞了回去。
刚要起身的他,随即也重新坐下。
两个被小妾各自揽在身边的几岁大孩子则只是轻轻叫了声“爹”,亦没敢多言。
“吃饭吧。”乐福一边坐下,一边示意大家开动起来,“陛下临时召见,去了趟宫里,所以回来得有些晚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老爷,最近好像人人都在说陛下数日不朝的事。大家都说,皇上此番打阆州回来,好像整个人都变了个样,据说连最亲近的人也经常见不到他。老爷您,您不会也……”
“我这不才去面君回来吗,胡乱猜疑些什么。”
瞧着父亲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乐庆琢磨了一下,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试探着问:“爹,宫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乐福扭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儿子,对他虽有些不满,但更多却是无奈,“宫里出没出事,咱家难道不是你该最先知道?”
“父亲此言谬矣。”乐庆一副赖皮模样,“宫里的事,咱家最先知道的该是姐姐才对。”
“姐姐,姐姐,什么都指望你姐姐。”
乐福举起筷子做敲打之状,但最后却只在半空晃了晃,便又收了回来。
“没用的东西。”
此时,仆人将主菜热食陆续端了上来。
乐福扫了桌上各人一眼,嘴里哼了一声道:“先吃饭吧。”
乐庆见状,忙起身去给他爹将酒倒上。
“其实,我也听到一些消息,本想告诉爹爹,却又怕您没兴趣听。”
闻得此言,乐福并未继续端起父亲大人的架子,马上便问:“噢,你有什么消息?”
“爹爹是否知道,晋寿侯已经进了盛都城,而且已跟皇上私下见过了。”
“废话,当然知道。我刚才进宫时,他便也在。”
“真的?”乐庆悠悠抬起筷子,“那他今天还带了什么人去吗?”
“带什么人?”乐福慢慢扭头,“晋寿侯为何要带什么人去见陛下?”
“我就是问问。因为晋寿侯先前带那人去见皇上,曾专门要求,说会面不能在宫里。”
“你到底在说谁?晋寿侯带了什么人去见圣上?”
“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身份特殊的人?谁?”
“等等,让我想想,看这事能不能说。”乐庆卖了个关子,“他带那人要跟陛下私下见面,并且必须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这种事,可能需要保密。”
“这样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这样的事,我自然知道。否则我还怎么能叫太子亲信,怎么能担当太子卫率之责呢。”
“太子?你是说,太子也跟着见了那人?”
“见了。这次见面,太子只带了我一个去。陛下身边也只有董相国陪着。”
“到底是见什么人,需要如此神秘?对了,那个聂玉琅没跟着去?”
“他?当然没有。此事怎么能让他知道。一个小小的商贩之子,有什么资格。”
“行了,行了,快告诉我,皇上和太子到底见了谁?他们是在何处见的面?”
“这次密谈,据说是晋寿侯一手安排,地点在西林观。而晋寿侯这次偷偷带去跟陛下和太子见面之人,说出来你保准不敢相信,竟是青峰五子之一,前任青衣卫首领,拂云子吴瑛。”
“陛下真跟青峰山的人见面了?”乐福的确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吧?”乐庆得意地冲老爹撇起嘴角,“陛下重启青峰山这股力量,朝中一定将会有场重大变故,连你这尚书令大人都还蒙在鼓里呢。”
我是蒙在鼓里,但只要你小子还没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就说明皇帝还是信任我乐家的。
想到这里,乐福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身为主管军队的尚书令,自上次南城门兵变,他这颗心便时常提在嗓子眼。后来眼见圣上对此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才渐渐有所宽慰。
不过,此后陛下所有出行安排都交给董焦,似乎又暗示着他对自己已不信任。乐福为此苦苦求解,左右试探,好不容易才通过晋寿侯的嘴摸清陛下心思,于是赶紧行动,跟诸葛逊、萧景等人逐渐走近,并达成一致。
说起来,他这也算是跟晋寿侯保持了同一阵线。
毕竟圣上这些年所倚仗的两大股肱,除了国师,就是晋寿侯。
可明明跟他说得好好的,这人此次到了盛都,居然也不跟自己打声招呼。
莫非是皇上之意?
这让乐福心里再次感觉没底。
圣上心思实在难以捉摸。
关键是这董焦回来后也是神出鬼没,见不到人。乐福去找过几次,董相国却都不在家。这让乐福心里七上八下,忧虑难安。当时他可是跟董焦专门去过信的。
幸好太子这次没带聂玉琅同行,总算让乐福稍感放心。
自从上次跟诸葛逊谈论过此人种种,他对那位商人之子越发动了疑心,产生了警惕。这倒并非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跟对方合不来,而是他真觉得此人有些古怪。
这时,乐福夹了块鸡肉放在嘴边,“对了,你听没听见陛下跟青峰山的人都谈些什么?”
“没,他们谈话时,我和董相国都在门外守着。”乐庆喝了口酒说。
“跟拂云子谈话时,只有陛下、太子和晋寿侯在场?”
“对,具体谈话时,就他们四个。我和董相国都没进去。”
“是没进去,还是没让你们进去?”乐福十分在意细节的区别。
“这个,当时太子就说让我在外面看着点,然后董相国也跟我一起守在那里。好像也没人说过不让进去的话吧。”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乐福吞下鸡肉。
这花花公子,也就这样了。他想。听话听音啊,傻孩子。
“对了,你跟那聂玉琅最近可有见过面?”
“如果可以不见,我巴不得永远见不到那张脸。阿谀奉承,小人得志。”乐庆撅起嘴道。
“你觉得他是个阿谀奉承之人?”
“反正他经常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很令人讨厌。”乐庆歪着头想了想道。
不过讨厌归讨厌,但若放下成见,给个中肯评价,那人其实也并非一无是处。
至少有时候,他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所以他接着又说:“不过,他也并非总是那副令人讨厌的样子。”
“说说看。”乐福试着鼓励儿子,“把你对他的了解,说给我听听。”
“依我看,他就像是个两面人。”乐庆撑着下巴说,“但也不是当面一套,背着一套那般表现。怎么说呢,这人就像是有两副嘴脸。有时候会表现出这副态度,而有时又是另一副。”
“是不是,感觉他根本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人?”乐福试着启发道。
“对,就是爹爹您说的这样。就像是两个人。”乐庆猛地一拍桌子,“同一副皮囊下,有时是这副嘴脸,有时候却截然不同。我是说,看着一样,但感觉不同。”
“如果一个显得唯唯诺诺,像个商人之子,那另一个又像什么呢?”乐福继续问。
“另一个……”乐庆再次以手撑住下巴,目光望向半空,“另一个很有威严,说话不卑不亢,跟太子身边那位乌衣师傅倒有几分相像。”
“那位陛下派去辅佐太子的常老先生?”
“对,那姓常的老头到底啥来历,父亲可知?我有些时间没见他了。”
“噢,对此人,我也不太了解。据说是国师府出来的,圣上见他颇有才学,便将他送给太子去当个幕僚。怎么,此人有何名堂?”
“不是。我听说太子上次去酆城,是带着此人去的。可后来再没见回来。好像留在了酆城,还是去了哪里,反正再也没人知道。”
“你没问问太子?”
“问过了,太子说,人老了,该做的事也做了,若是想去哪里安心养老,随便他。”
“这么说,太子还是有些事不愿告诉你啊。”
“这就是你们不了解太子的地方了。太子不是不愿告诉我这些事。而是他知道我这个人没啥上进心。还有,还有,就是在办事方面,他知道我的确能力有限。所以真正紧要的事,他情愿交代给聂玉琅,也不会让我去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不是他不相信我。”
“看来你还是很了解自己的。”
“可不,我又不傻。”乐庆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不过,我说那聂玉琅跟常老头有那么些相似之处,这话可不是随口乱讲。毕竟我跟他俩都见过面,深有体会。但有意思的是,只有不卑不亢起来的聂玉琅才像常老头,而唯唯诺诺那个完全不像。”
“你见过他们同时在一起吗?”
“见过啊。但凡有常老头在的时候,聂玉琅便只会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看来这太子府里,还真有些名堂呢。”
“父亲,太子哥哥可是您的女婿,我的姐夫,您可不能动什么歪心思。”
“胡说八道。”乐福斥道,“他是太子,我哪敢有什么歪心思。”
“真没有?那就好。爹爹身居高位,在朝中党羽众多,也是一股力量。爹爹若未涉入,那些墙头草,那些盯着太子之位,想打那主意的人就又少几分机会。”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唉,爹爹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就连街坊都有传言,陛下已对太子心生嫌隙。”
“你们真是幼稚。这太子之位,岂是谁能觊觎得了的?且不说另几个皇子年纪尚幼,对太子不会有任何威胁。就说当今圣上,对太子也是信赖有加,何来嫌隙之谈?可别听人瞎说。记住,像这样的话,千万别去跟太子面前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太子哥哥跟我说的。”
“他跟你说的?”
“对呀。他说,他的父皇春秋鼎盛。而咱们这位皇帝心里最喜欢的,却并不是他这个长子。”
“一派胡言。”乐福怒道。
“好好,算我没说。”乐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了,你们吃好了么?”乐福忽然将目光扫向同桌的夫人和两位小妾,以及他们身边两个乖巧可爱的小男孩。“吃好了,就先下去吧。”
“好了,好了,我们都吃好了。”夫人连忙道。
说罢,她便带着两大两小匆匆离席,出了房间。
“记住,”见众人离开,乐福开口喝道,“帝王家的事,有些可讲,有些不可讲。”
“不是您在问吗?”乐庆一副被冤枉的表情,“您问啥,我说啥啊。”
“有些话,就算人家问起,你也可以不说。祸从口出,会掉脑袋的。知道吗?”
“可您又不是别人。”乐庆振振有词,“您是我爹啊。”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