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静止了。
严妍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从胸口冒出的那只血手。身体的感觉已经不能用疼痛两个字来描述,这瞬间的感受压垮了神经,她甚至连想要尖叫的反射都消失了。
为什么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的呢?严妍想不明白。最近的一段时间就像一段长长的荒谬的梦,而她分不清楚清醒和沉眠的边界。她好像做出了很多不像自己的决定,说了很多不像自己的话,可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在这个瞬间,她回忆起了很多之前从没想起过的事情。她想起了最初的那个晚上,她是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穿着西装的陌生男人告诉她,她将会有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朋友。当她醒来后,那个其他人都看不见的安静小男孩便就那样蜷缩着坐在了她的床前。不对,她究竟为什么会那样去相信和喜爱一个已经死去的灵魂,甚至还对那些阴森的故事感兴趣呢?
她怎么会忘记了呢?那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意思,而是那个男人在梦里告诉她的。为什么到现在才意识到?
还有——她还想起了严冬。
她其实一直是知道严冬离开家的原因的。那天,她就坐在沙发上听着他对母亲压低声音说话:“对不起,我没办法和那些人划清界线,只有离开才能保护你们。”
她低头坐在沙发上,假装没有听见父母的谈话,手里机械地重复着折叠纸条的动作。长长的纸条被不断弯折,最终变成小小的一颗躺在她的掌心。折星星的最后一步是用指尖把五个角捏成立体的,而这一步她还没有学会。她就在那里看着它,直到严冬走到她面前蹲下来。
严冬把半成品的折纸从她掌心拿来,灵巧地将五个角捏好。纸星星被放回她的手心里,粉红的颜色就像严冬的眼眶。他在这时说出了那句话:“对不起小妍,不要怪爸爸。”
可是,这真的是很可笑的借口不是吗?她不明白,他为何会自以为是到决定要用这样的方式保护她们。他没有离开那些地下拳击场,没有离开那些让他流血受伤的环境,却反而离开了她们——以保护的名义。
妈妈告诉她,严冬就是那样的人,他身体里流着的是野蛮的血液,只有暴力和斗争才能让他感觉活着。妈妈还说,主动带着那些危险离开她们是他仅存的良心。她知道妈妈恨他,她也恨他。是啊,她一直都怨恨着这样懦弱的严冬。
但是比起怨恨,她也一直爱他。
她是严冬的女儿,她身体里流着一半他的血液。她没有告诉过妈妈,在她眼中父亲的职业并非野蛮的暴行,而是热血的英雄。无论他带着怎样的伤口回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拥抱她。她一直惊讶于那样粗壮的手臂在圈住她时竟如此地柔和,就像小时候教她折星星时一样灵巧。那温和的触感,一直铭刻在她的记忆里。
她多么想要他回来啊,回到她和妈妈身边——当他每年生日拿着礼物局促地站在楼下等待时,当他每次在医院病床前一言不发地观望她装睡的脸时,还有刚才,当他为了救她的命把刀对准自己时,她都想过要这么告诉他。
但她从没说出口过。这三年来,她甚至从未叫过他一声爸爸。
所以,当这次严冬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她惊喜到立刻就打开了门。这之后她决定,等这个七岁生日结束,等她帮助她的朋友完成心愿解脱之后,她一定得好好跟他道个歉,然后告诉他自己需要他回来。
她早就应该这么做了,这原本不应该是一件拖了三年的难事。前往游乐园之前,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那里面装满了纸条折的星星,是她这周空余时间亲手折的。
她想,就用这个当作和好的礼物吧。她会告诉他,她已经学会星星该怎么折了。
腥甜的温热液体从嘴角溢出,她似乎是成功抬起了头,但是视线却被水雾模糊了。隐约之中,她看见了严冬脸上扭曲着大叫的表情轮廓,可她耳边除了耳鸣什么也听不见。
为什么呢?我看不清你,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了。爸爸,我好害怕。
救救我……对不起。
女孩的瞳孔失去了焦距。小小的玻璃瓶从她的口袋里滚出来,在地板上摔碎,里面的星星散落一地。她的身体彻底软倒在地上,除了落地时之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再也看不见她的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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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其实不太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了。
记忆缺失了一段时间,等他的意识再次回到脑中时,他好像听见有人贴着自己的耳朵大吼着,用两只手禁锢着他高举起的右手胳膊。那吼声应该是持续了很久,但他直到现在才注意到那声嘶力竭的喊叫,并且依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花了很久才明白,那一直重复的两个字是自己的名字。
“够了严冬!清醒一点!严冬!”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是在和他说话,持续向下挣扎着用力的右手胳膊稍微松了点劲。从身侧抱住他手臂的陆离喘着气,嘴巴贴近他的耳朵:“冷静!对,冷静!把手放下来。”
为了获取他的注意力,陆离说话时靠得很近,喘息时呼出的气息直喷在他的脸上。严冬慢慢松懈下肌肉,麻木地任凭陆离将他举着的胳膊放下来。他这才感觉到拳头上火辣辣的痛,手臂肌肉发酸脱力。他缓慢地低下头去。
他发现自己正跨坐在那小男孩鬼的身上,而它已经完全面目全非。漆黑色的粘稠液体从它的七窍里流了满地,原本就已经扭曲的脸此刻已经看不出形状。他这才感觉到右手上沾满了的冰冷黏液:当他用拳头一次一次拼命砸在鬼身上时,那些液体沾上了他的手指,现在他握紧的拳头就像在鬼的体液里浸泡过一样被染得漆黑——就像那从严妍体内钻出的鲜红的手一样。
胸腔内火辣辣地疼,像是要燃烧起来,他感觉太阳穴在颅内的高压下疯狂地跳动着。陆离松开了抱住他的胳膊,双手转而捧住他的脸,试图让严冬空洞的瞳孔聚焦在自己身上:“严冬,呼吸。冷静下来,呼吸。”
呼吸?他茫然地调动肺部吸气。当空气从口鼻涌入时,他猛地被呛出了眼泪,紧接着剧烈地咳嗽喘息起来。胸腔起伏着疯狂摄取氧气,他这才明白了之前胸腔内那种火热感的来源:直到陆离提醒,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从不知何时开始就完全没有呼吸过。当他向着鬼冲过去时,极端的愤怒吞噬了他的神智。他忘记了一切东西,包括自己的呼吸。
剧烈的咳嗽吸气让他双手撑地,这才不至于让自己倒在身前鬼模糊粘稠的残躯里。他看着那片漆黑的烂泥一样的粘液,双眼依然没有聚焦。就在这时,那团没有形状的残躯动了起来,那些黏糊的黑色液体开始在他身下蠕动。他眨了眨眼:在鬼辨认不出的脸上,他看见它嘴巴的位置扬起,就像是一个笑容。
哪怕已经没有完整的脸的形状,鬼依然在笑。它微笑着,在笑他。就像它用手贯穿严妍时一样。
他再次扬起了手,颤抖着的胳膊这次轻易地被陆离压下去:“够了。鬼不会再死一次,你把它打成什么样子它都不会消失,这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陆离从他身边站起来,扯着他的胳膊向上。严冬的思绪依然运行得很缓慢,但在他的努力下还是站了起来。陆离在他耳边说:“让苏念晨来吧,她会把鬼彻底驱逐掉。现在你应该去看看你的女儿。”
严冬全身震动了一下,这句话像触电一样窜过他的身体。意识终于被强迫地拉回了现实,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小妍……她没有……在哪里……”
陆离没有回应。他的眼睛缓缓睁大,紧接着立刻转身。他看见了跪在身后不远处的严忘微,和她怀里的严妍。
他只向着她们的方向走出了两步,然后就膝盖一软砸在地上。他似乎完全没感到膝盖的疼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用膝盖走完了剩余的路。他跪在严忘微的面前,眼睛呆呆地落在她怀里的女孩胸前狰狞的血洞上。他的目光上移,定格在她白的像纸一样的脸上。
女孩双眼紧闭,干涸的血迹糊在她的下巴上,沾在毫无血色的唇边。他颤抖的手臂几乎要抬不起来,但是最终,他的双手落在了她惨白的脸颊上。
太冷了。他的小妍从没有这么冷过。太冷了。
严忘微一直在哭,无穷无尽的泪水从她已经浮肿的眼眶里流出来。除了把女儿抱在怀里时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外,她之后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紧紧抱着严妍变冷的身体,任凭泪水打湿自己和女孩身体贴在一起的胸口。
严冬的手依然抚在女儿的脸颊上,表情气恼又困惑,好像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手没办法把她惨白的皮肤捂热。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喉咙里吐出一声昂长的咆哮。
陆离从未听见过那样的叫声,甚至从未想过人类的一声叫喊里可以包含那样多的悲伤。他声音里的情绪非常原始,就像一只年迈的野兽正对着他死去的孩子哀鸣。什么灵魂深处的东西和这声咆哮共振,陆离感到热血涌上自己的头脑,喉头堵得发疼。这原始的情感富有过分的感染力,即便是情绪向来平稳的他,也在这一刻感到自己心跳如鼓。
他转头让这一幕离开视线,看见了正缓缓走到他身边的苏念晨。她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但是却没有看他,目光始终锁定在地上的三人身上。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她不得不抬手捂住嘴以免发出声响。过量的悲伤传递给了她,她在两米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低头难以自禁地啜泣起来,再也控制不住哭声从指缝里漏出。
陆离慢慢靠近了她,用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他的另一只手向上抬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拥抱。过了许久,等他感觉到手下颤抖的肩膀平静了一点,他才开口道:“那个鬼,我在它身上发现了这个。”
他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摊开在苏念晨面前。那是一张青色的符纸,上面用黑色的字体写着与她的类似的扭曲咒文。一看便知,这是陆阎的手笔。
“这只鬼是陆阎操控的,他借给了他那个用黑雾远程控制的力量。”他说。
苏念晨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符纸,接着抬起脸来看着他。一颗未干的泪珠从她脸上缓缓滚落下去,让她素来神情坚毅的面容显得感性而脆弱。陆离心里一动,但在他能够伸手抹掉那滴泪之前,苏念晨别开了头,转而看向了地上蠕动的黑泥。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抬手轻轻把陆离推开一点,走向了鬼的残躯。
陆离的眉在苏念晨推开自己时微微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看着苏念晨从怀里取出符纸,贴在地上的残躯上面,然后念响了符咒。一阵微红的光闪动后,地面上的鬼连同那些黑色液体瞬间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游乐园外黑色的边界空间,外部世界车水马龙的响动,争先恐后涌了进来。
陆离皱起眉:“你不该这么快就把半界解开,严妍这个样子不好解释——”
“陆离。”苏念晨出声打断了他。她声音里潜藏的愤怒让陆离一怔,那双栗色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谴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应该做的是立刻叫救护车救人,而不是想怎样好解释。”
陆离停在原地。苏念晨没有再看他一眼,低头拿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