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双眼看向房间的窗外。傍晚的斜阳洒在灰黑的砖墙上,给建筑镀上了一层金边。他吐出一口烟气,然后开口道:“陆离,我知道你想了解什么。我能通关不仅因为身手了得,还有很大程度是因为运气。你经历过游戏,你能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地狱。我现在只想老老实实当我的健身教练,不想再和那些危险扯上关系了。”
“只是教教我而已,你不用去游戏,不会遇到危险的。”陆离说,“拜托了。”
严冬笑起来,收回视线在陆离脸上:“我不去游戏?不在游戏里面,我能怎么教你?难道你要让我用一个静止的沙包当做鬼,然后告诉你怎么击败它?这能有什么作用?”
陆离沉默了。他完全清楚这一点,在心里默默地想:所以我只说不用去游戏,可没说不用见鬼……
对其他人来说,游戏可能是和鬼冲突的唯一方式,可对能看见鬼的陆离来说——这十四年里,他见过的鬼可能比人都多。
游戏之外的鬼更安全,是教学的良好材料。不知道三个多月前还想尽可能远离鬼的陆离听到这样的想法,不知会露出怎样匪夷所思的表情。
严冬叹一口气,缭绕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表情:“陆离,我不是不可以帮你。但这个忙已经超出了情分的范围了。”
听出话里的意思,陆离眸光一闪,眼底的黑色难以察觉地变得暗沉下来:“……你觉得,我能给你什么?”
很敏感啊。严冬很快掩饰掉被戳穿的尴尬,语气自然地说:“理解一下,这毕竟是有风险的事情……”
陆离打断他:“你想要我做什么?”
果真是一点情商也没有。严冬索性直说出来:“我想要那个叫苏念晨的女孩,帮我除一个鬼。”
“不行。”陆离立刻说,“她去没有意义,她根本什么也不会。我才知道怎么做,我一个人去就行。”
白烟缭绕在两人之间,遮住了彼此的面容。“我知道你想保护她,但是这骗不了我。”严冬笑着眯起眼睛,“一个人的包里装着奇怪的符纸和铜铃,另一个人的包里是榔头和匕首。你猜猜看,谁是什么也不会的那个?”
“偷翻别人包里的东西,真是个够老实的健身教练。”陆离冷着脸说。
“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个正人君子。”严冬靠在椅背上,嘴里咬着烟,“你帮我的忙,我自然也会帮你——在社会上,朋友就是这样交的。你说得没错,我还确实差一个和鬼玩游戏的大学生朋友。”
陆离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垂下了目光:“我没办法替她做决定。”
严冬耸耸肩:“那好吧。等她醒来,我们再接着谈这件事。”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一个矮胖身材的白大褂出现在门口,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叫骂:“严冬!谁让你在我病人的房间吸烟的!没看到墙壁上的告示吗?!”
他两三步走到了床旁。这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身材矮胖,一张架着黑框眼镜的方脸嘴角下撇,看上去面相凶狠。厚镜片之下的眼睛恶狠狠扫了陆离一眼,接着把手中抓着的什么东西“咚”一声拍在陆离的床头:“你,把这个吃了。严冬,你给我赶紧滚出去!”
他一把抓着正吐舌头的严冬的胳膊,连拉带扯把他拽出了房门。关门之前,他对着里面床上的陆离咆哮:“吃药,然后立刻给我睡觉!听懂了没!”
“咚!”门被狠狠摔上。
医生的怒号还在四面的墙壁上回响,陆离愣了好久。额,这个医生,性格是不是有点过于暴躁了点……
他看向了放在床头的药片,看形状像是布洛芬之类的退烧药。头脑的眩晕感持续折磨着他,他就水吃下了药片,躺回去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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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晨是在第二天晚上醒来的。
此前,过度的体力透支让她完全陷入了无梦的沉眠中。等她终于醒来,恍惚有种时间的错位感。
她尝试着动弹长期睡眠后麻痹的身体,却发现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手指。惊讶之下,她在枕头上转过脑袋去看——
她的肤色从手肘的地方断开,上半截是正常的人体皮肤,下半截却是纸一样完全的惨白。那截毫无血色的小臂比上半部分瘦上一圈,干瘪的皮肤几乎紧贴着瘦小的骨架,就像缩水了的尸体。
那就是尸体。
苏念晨的呼吸停止了,仿佛瞬间整个人坠入了彻骨的冰窟。眼前可怕的景象带动着记忆在脑中复苏,她想要尖叫,却只是张开了嘴,干涸的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的手,她的手没有了!
呆呆地看了很久,她才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这时她注意到,一颗黑色头发的脑袋正睡在自己的床垫边上,微弱均匀的呼吸声显示他睡得很沉。
她眨了眨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她床旁睡着了的陆离。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她居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平复了下来,回忆带来的巨大恐惧消散了一些。神使鬼差地,她抬起原本放在身体另一侧的左手,摸了摸那黑发的脑袋。
少年的呼吸瞬间乱了节奏。他猛地从沉睡中清醒过来,抬头的同时一把抓住了苏念晨的手腕!
气氛有些凝固。维持着握住手腕的动作,两人大眼瞪小眼。
“额,对不起。我最近有点紧张。”陆离慌忙松开手,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没事。苏念晨想说话,嗓子里却发出了嘶哑的声响,陌生得让她只发出一个音就咳嗽起来。陆离立刻会意地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杯装了水的马克杯,递到苏念晨唇边:“喝点水吧。”
苏念晨听话地咽下去,像要烧起来一样的喉咙总算得到了解救。她倒回去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后才说:“陆离,我睡了多久了?”
嗓音听起来没有刚才那样的嘶哑,但仍然虚弱得很陌生。陆离把杯子放回原位:“差不多快两天了。”
两天……她想起了什么:“陆阎呢?他没再找过来吧?我昏过去之后……这里又是哪里?”
陆离淡然地依次回答:“陆阎走了,他没有找过来,这里是严冬教练朋友的地方,应该是安全的。”
这样啊……苏念晨闭上了嘴。她把头转过去背对陆离,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的声音传来:“陆离,我的右手没了。”
陆离咬紧了后槽牙,那时难以忍受的怒火又要在心里燃烧起来。他缓了缓说:“你手上现在的是,江白雾的手吗?”
苏念晨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在快要晕过去时听见了它的声音。我让它成为我的右手——在某种意义上我也完成了任务。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陆离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现在说什么好像都有点残忍。他根本无法想象,失去右臂对于一个才十九岁的女孩来说,是多么难以想象的打击。
“真是难以想象……”苏念晨轻轻地说。陆离正想说点安慰的话,就看见她转回了头,脸上居然是——
笑容?
苏念晨的语气是他熟悉的热切:“真是难以想象,鬼的胳膊居然能接在人的身体上!我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
她皱眉试图抬起右手,但只有上半部分属于自己的大臂运动了起来,下半截则像僵硬的石膏模型一样丝毫不动。“很奇怪。”她眨眨眼,“下半部分完全感受不到也没办法运动,但是我明明记得,我最后是用它拿起了铃铛还摇响了……难道让它动起来是有什么限制?”
她端详着自己的手臂嘟囔了一会儿,仿佛才注意到陆离的眼神一样转过头来,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这人比较容易出神。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别装了。陆离很想直接这样说出口。苏念晨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在面上笑着的同时,她的肩膀在情绪之下微微颤抖,眉毛也很不自然地抖动。不需要这样笑起来,不需要在他面前这样的。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也露出表示放松的微笑:“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念晨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摇了摇头:“很累而已,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这个小臂虽然感觉不到,但也没有什么不适感。”她表情微变:“说到这个,你身上的那些伤呢?”
陆离平淡地说:“刀伤蛮严重的,但所幸没有严重感染,休息一段时间就可以了。此外肋骨有点受伤,医生说没有骨折,静养一段时间就好。”
“嗯。”苏念晨叹了一口气。这次遇上陆阎后损失可谓惨重,这要是以后……
想到这里,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必须好好梳理一下这些事。那个叫做陆阎的家伙是个非常厉害的御灵师——这是他用的词汇。他讲的话里面还包含了很多类似的专业词汇,不太像都是自己拍脑袋想的。最大的可能是,这样的御灵师不止他一个。”
“肯定不止他一个,这些成熟的技术一定经历了很久的演化。你的爷爷不也是吗?”
苏念晨点头,但表情很疑虑:“只是除了笔记以外,他没有告诉我任何相关的事情……你说你的母亲叫做李欲燃,陆阎和她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再加上那个和你一样的鬼——它在床下说过,设计者是你们的父亲。该不会,游戏设计者真的是你父亲吧……”
这父爱可真是稀薄啊。她心里吐槽。
陆离苦笑着摇摇头:“有个更重大的问题。一中墙上孙思晴带我去看的那张班级合照,拍摄时间是在六十余年前,李欲燃是当时高三的毕业生。如果她是我的母亲,这在时间上怎么可能?”
对啊!苏念晨也纳闷起来:如果陆离母亲的高三是在60多年前,而陆离今年19岁——总不可能她六十多岁才生下陆离吧!
“是重名吗?陆阎当年的同学里,有个和你母亲重名的人,他们看起来还恰好很亲密?”苏念晨说得自己都觉得离谱。会有这么巧的事?
“还有一个问题,六十多年前在上高三的陆阎,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仍是四十多岁的模样,就像一点没有衰老一样。”陆离看着苏念晨,“这是怎么办到的?你觉得——他是鬼吗?”
苏念晨思考了一下。她斟酌了许久用词,然后缓缓地道:“我不确定。他绝不是正常的活人,但我想也并不是鬼。陆离,你见过那么多鬼,你见过拥有清晰的表达和思维能力,外表和活人没有什么区别的鬼吗?”
陆离不用思索就回答道:“没有。”
“是的。鬼是死后怨念的产物,构成他们的唯有生前延续的憎恨、厌恶、愤怒、悲痛等负面情绪。它们的思维简单而恶意,表现出对活人很强的攻击性。”可她越说越中气不足。这些原本是笔记上她深信不疑的内容,但是……江白雾呢?它成为了她的右手,支撑它存在的真的只有恶意而已吗?
“或许他和我一样。”陆离突然说。
苏念晨惊讶地看着他。
“或许他和我一样。”陆离轻声重复了一遍。他看着窗户的方向,那蓝灰色窗帘下的纱帘被窗外的微风带着摇晃起来,就像自己也有了生命一样。
“看见你的胳膊被砍断时……我非常生气。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就像有火在体内燃烧。我想起了在画中世界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反复说它是我的同类。于是我学着夏时霓的样子,吞掉了那怪物身上用来控制我的一部分黑雾。之后的事情我都不太记得了,可是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脱离这个肉体站了起来。那个时候,我感觉……”
他没说下去。苏念晨想起了当时看见的从陆离身上爬起来的体内装满黑雾的小孩,追问下去:“你感觉怎样?”
“自由。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自由,就好像——我终于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