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痛的感觉再次传来,这次却并不来自肉体的伤害。这短短的话他已经听过无数次,可从方堂嘴里说出来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他呆住了,只觉得内在的什么东西在颤抖着发疼。
不是的。
方堂带着愤怒的脸贴近他的额头,近乎是在吼叫了:“不管怎么教都是没有用的!我真后悔管你的事情,这就是你的本性,根本不会有什么改变!”
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
“去死吧,你这个怪物。”粗壮有力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脖子。可他并不太感到痛苦——比窒息的感觉更令人恐惧的,是心里越发强烈的疼痛。
刚才散开的少年又重新围了回来,在他周围发出嘲弄的笑声。更多的人把他围在中间,男女老少嘲笑的脸盯着他看,发出一致的声音:“杀了他。”“杀了这个小怪物。”“他不是正常人。”“去死吧。”“再也不想看见他。”“怪胎。”
嗬……陆离的嗓子里挤出微弱的气音。他慢慢在窒息下脱力了,眼皮一点点往下坠——
忽然,一阵冰寒的触感,从胸口前的皮肤上传来。
那深入骨髓的寒气带着浓烈的情绪,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阴寒。
陆离空白的大脑回复了一点意识,他的余光落在一旁的河面上:
倒影里,他看见了半边脸溃烂的黑色长发女子,正紧贴着站在他的身后。
面前的方堂正面色扭曲地掐着他的脖子,却忽然看见他半阖上的眼睛睁开了。下一秒,他猛地抬起下垂在身侧的双手,握住了方堂掐着他脖子的双臂!
“不是这样的。”他听见陆离轻声说。
“狡辩!”方堂冲着他大吼,“这就是你的本性!承认吧!”
“不是这样的。”陆离重复道,这次声音更稳了一些。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没了情绪的波动,回归了惯常的平淡。
“不是这样的。方老师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方堂”,嘴角勾起笑来,“他只会说,你不过是个神经质的小鬼罢了。”
“方堂”没再说话,脸上的表情随之僵硬。陆离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还有——我最讨厌没有边界感的家伙。从我的记忆里滚出去。”
他话音刚落,眨眼的瞬间,眼前的场景就变了模样。他的面前是一朵红得像血一样的绣球花,而他正保持着向前附身的古怪姿势,鼻尖只差一里面就要挨到那些花瓣!
而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竟是差点自己掐死自己!
……呜呜呜呜……强烈的哭声响在耳边,他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对着手心狠狠咬下去。
哭声戛然而止。血腥的味道涌进口腔,带着失而复得的神智回位。那些癫狂的哭声,竟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发出的!
“呸。”陆离吐掉嘴里的血,恢复了身体的支配权,他迅速直起腰后退一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红色的花中——方才还是离他两三米的一朵红花,现在竟以那朵花为圆心变成了一片圆形的红色区域,就像红色的颜料在白纸上扩散了一样。甚至肉眼可以看见,那红花的边缘线正一点点向着外缘延伸,远处的白花也慢慢地变成了红色……
陆离深吸了一口气。幻想解除,死里逃生的瞬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压抑住心底的震颤,向着那最初的红花,也就是这片红色花朵的圆心走去。
他很快来到了花跟前。
雨还在下,不断有难以承载的水珠从花瓣上滚落。可是,从那花上滴下的液体不是应有的透明——陆离清楚地看见,那些不断下落的水滴是血红色的。
仿佛是花在流血。
脚下的泥土传递来蠕动的触感。他低下头一看:
就在他站着的地方,一只眼球从灰黑色的淤泥里露出了大半,正在他脚下转动着……
充血的眼球,缓慢地移动,看向了他的方向。
“你的尸体被切割,然后埋在这里。”陆离平淡地说出来,用的是陈述句,“在房子里看见你时,你的脸上是严重的烧伤。结合日记的内容,我想你是被妈妈烧死,然后分尸埋在了花园里。”
脚下的眼球怨毒地瞪着他。可是陆离丝毫不为所动。
“你想让我帮你,就应该更直接地把需要的东西给我,而不是用那可笑的幻境对我的记忆下手。”陆离的语气未变,但那漆黑的眸却传递着明显的信号——他在生气。
“嘿嘿嘿……”女孩的笑声传来。他视线上移,看见一张嘴巴从红花紧密的花瓣里冒了出来,唇瓣一张一合,“我只是觉得很不爽,和我一样的家伙躲在活人的躯壳里,就真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了?”
花上长嘴,还真是令人恶心的情景,陆离想。
他咧嘴一笑:“是呀,并且多谢你努力证明了——我的确和你不一样。”
花上的嘴角立刻下撇,显而易见地被激怒了。但陆离没给它再开口的机会:“不是要烟花么?把东西给我。”
嘴巴沉默了几秒:“在底下,她和我一起埋了。”
陆离立刻抬手抓住了花,将它连根拔起。那张嘴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尖厉的叫声:“你在干嘛!”
它的尖叫还没消散,陆离已经干净利落清空了面前的好几朵花的阻拦。长须状的根茎连带着泥土从地底下被拔出来,露出了土里埋着的东西。腐臭的味道扑鼻而来,只见那潮湿的黑泥中,隐约露出脏乎乎的皮肤——手指、脖颈、脚跟,全都是埋在土里的尸块!
“蛮恶心的。”陆离中肯地评价道,完全不受影响地用角扫开那些残肢。被他踢到一边的眼球怨毒地看着他蹲下来伸手——双手竟是伸进了那浸着污血腥臭的黑色泥土!
“别这样盯着我看,你散得到处都是,不得不清理一下。”陆离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很快就摸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随着他的用力,一个沾满淤泥的白色塑料桶被从土里拖了出来。
里面的半筒液体碰撞着筒壁,发出含糊的闷响。陆离站起身,垂眸看着手里肮脏的塑料筒:“这里面是汽油,对吧?”
“没错。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嘴巴这次从泥土上眼球的旁边冒了出来,和不远处的耳朵一起看,就像是残缺不全的五官在黑土上重组成了一张脸。嘴巴的嘴角上扬,发出令人不适的低笑……
陆离没再说话。他只是把汽油筒扛在肩上,然后转身向着房子的方向走去。
在他的身后,那片红色仍旧在慢慢地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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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什么也做不好的废物!”巴掌重重扇在茶梨的脸上,巨大的力道让她的眼前有瞬间的发黑。
“对不起,父亲。”她低低地说,声音小到近乎无声。
“我可以接受你是个女孩,但女孩也得体现自己的价值。”她的父亲居高临下看着她。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那双闪着怒火的蓝色眼睛,在她的脑门上方俯视下来。在她的记忆里,那双和她像极了的眼睛永远是这样严厉地盯着她看,好像下一秒就会把她撕碎。
“噼啪!”鞭子的破空声响起,狠狠抽在她护在头前的手臂上。她痛得呼出了声,眼泪和胳膊上的血一并涌了出来。“你真是个胆小如鼠的婊子,不过我会好好教育你的。等到你勉强符合要求的时候,这把鞭子就是给你的礼物。”恶魔抚摸着那把锐利的黑色皮鞭,上扬的嘴巴一张一合,“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教育你的良苦用心,我的赌博和交易产业不需要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你要有足够的力量,和绝对服从的品质。”
“我要的是绝对的服从,你懂吗?回话!!”震耳欲聋的咆哮。
“是的父亲。”她机械地回答,承受着那些鞭打。她失神的眼睛落在房间另一边,坐在昏暗角落里的母亲。她只是坐在椅子上沉默着,眼睛盯着地面。
永远的沉默,她什么也不会说。
可这次,就在她的注视下,母亲缓缓地抬起了头。她瞪大的眼睛泛起了光,看着母亲注视着她的脸蠕动了嘴唇。
她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说:“听你父亲的话。你父亲是对的,我不会救你的。”
茶梨呆呆地看着她的母亲,连身上挨打的疼痛都忘了。心灵深处有什么声音在挣扎着否认,但她已感受不到。她只是呆呆地瞪大眼睛,那眸中的光消失不见。
是这样的吗,原来妈妈一直的沉默,是这样的含义?
啊……她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宁愿不再挣扎。
好累,真的好累。就这样放弃吧,留在这里吧。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这次更加明显,是两个字的呼喊。是谁的声音?
好像是……在叫她?
“茶梨,”声音好像忽然凑到了耳边,猛地变得清晰起来,“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茶梨?这是——我的名字!
这个认识就像是火花一样点燃了引线,所有失去的记忆刹那间在脑海里炸开。知觉回复的瞬间,她意识自己正闭着眼睛,于是便猛地睁眼——
一张倒着的女人惨白的脸,出现在眼前!
“我*你妈!!”她下意识爆了粗口,武装在身侧的鞭子立刻抽出,狠狠打飞了女人向她伸过来的手。倒挂着的女鬼发出凄厉的怪叫,她同时一个后滚拉开距离,撞到了正站在客厅里餐桌旁的陆离的小腿。
“你!我!”她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恢复的记忆和失忆时的经历终于在脑子里拼接起来,二人的外貌也不再是七八岁孩子的模样,而是变回了正常的成年人。
“……靠。”这是回过神后,茶梨说的第一个字,“也就是说这该死的鞭子一直就在我怀里,而我却没办法意识到,而扮演一个小鬼被追的抱头鼠窜?”
“我本来想发表类似的评价的,不过看来你为数不多的优点在于有自知之明,无需我多言。”陆离嘴角带笑。
茶梨捏紧了拳头——算了,眼下不是纠结这种幼稚事情的时候。
她的眼睛紧盯着挂在天花板上面目扭曲的女人。它依然站在原本厨房门口的位置,下垂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以致看不见什么表情。由于重力的作用,一滴滴鲜红的血正从她染红的双手上滴下来……
“她为什么不动了?”茶梨捏紧了鞭子。
咯咯,咯……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女鬼的头发颤动了起来。一点点的,那下垂发丝组成的边缘线从平齐开始倾斜。
在她惊恐的注视下,那头一点一点以脖子连接处为轴开始旋转。随着毛骨悚然的骨裂声音,头转过了一百八十,直直正对这二人。
它的身子还挂在天花板上,只有脑袋正了过来!
这诡异的形象让茶梨一身的鸡皮疙瘩。可随着它脑袋的方位变化,那些遮住面孔的头发也散开在两边,露出了一张瘦削狭长的脸。
方才一直是倒立下注视,这样正着一看,茶梨忽然联想到了什么。这张脸……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回忆,就听见身旁的陆离大叫起来:“把它从顶上扯下来!”
他的前两个字刚出口,那鬼的眼睛里猛然爆发出怨毒的光,尖叫着从天花板上向他们扑了过来!
茶梨全身绷紧,立刻就像向旁边逃跑。可她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一股推力就从背后传来,狠狠把她推向了那鬼扑过来的方向。
“陆离!!!”她恼羞成怒地喊起来,却已经到了鬼怪的面前!
大脑空白之下,长期的服从训练让她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行动,下意识地执行了听见的命令。就在和鬼距离拉近的瞬间,她手中的鞭子向上挥舞,借着惯性缠住了女鬼的脖子。她在地上向前翻身,用全身的力气带动那拴住目标的鞭子向下——、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怪物修长的身躯,竟然真的被她带动离开了天花板,狠狠摔在地上!
但是——现在,她和它的距离太近了。她几乎感觉到胸口撕裂的疼痛:那流着血的修长指甲,就要从背后穿透她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