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自觉他乃是士大夫的一员。
早年与兄长一同读书,还曾经拜到皓峰先生门下,纵然最后未能中举入仕,可是天下多有没有做官的读书人。
然而,当他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要帮大家“揭穿”宁春的身份。
可是皓峰先生门下皆对他投去嫌弃的眼神儿。
刚刚在大门附近他作威作福的表现,还是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大家皆羞与之为伍。
“这位便是何先生吧,莫不是何先生也产生诗兴,想着即兴作一首诗,供大家品鉴?”
何英更加不悦。
便是面见洛南道的大小官员,他们见到自己,也要冲着靖南王府的面子,称呼一声“何大人”,宁春区区一个家仆,仅仅只对自己以“先生”相称?
其实,也正是因为大家对何英的吹捧,让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甚至忘记了,他从头到尾都是“白身”。
仅对读书人而言,称呼一声“先生”已经是够客气了。
宁春也是不想在他露出狐狸尾巴之前直接与他翻脸,否则就直接把他背后做的肮脏之事给捅出来了。
“呵,称我为先生……你配吗!”
何英就没有宁春那么好的涵养,或者说宁春根本就没有资格与他说话,开口就对宁春极力贬低。
但同时,也让人轻视他自己的涵养。
宁春对于何英的为人早有了解,并没有动气,反而想着进一步激怒对方。
现在他每一步所为,都会激起其他人对他的反感。
至于何英嚣张地走上来,宁春已经料到他有何底气了。
他自己虽然是西林道之人,可是凭着本地官员都要给他面子的嚣张劲儿,他必定收服了不少本地人士,倚为爪牙。
他们自然会告诉何英自己的来历。
“何先生这话就有些可笑了。我问月楼打开门做生意,何先生登门而来,便是客人,我们待之以客礼,阁下却不知为客之道!”
“既是如此,单姑娘,我看还是把这位何先生请出问月楼吧!”
何英怒目而视:“你们敢!”
自己真是太给问月楼脸面了,他们现在都想强行把自己驱逐?谁借给他们的胆子!
单轻烟表现出跟宁春的默契,以及对他这位合作伙伴的信任。
“你这话可说错了,此事并不是敢不敢之事,而是我们问月楼的规矩。若是阁下连为官之礼都不知道,而我们还纵容之,那也是对其他宾客的不尊重。”
“若如此,那我们问月楼也没有开下去的必要了!”
“在座诸位宾客正品尝着陈家酒,发挥诗兴,阁下却无理取闹,还让其他客人如何发挥诗兴,作出可以流传出去的佳作?”
单轻烟的身份自然与何英有极大的差距。
不会有士子认为,一个酒楼的幕后老板娘可以与正儿八经的士族中人相提并论。
可是,单轻烟每一句话都说在理上,而且在座正要发挥诗兴的“宾客们”正是他们自己!对于何英的搅局行为自然大为不满。
在心理上,他们已经赢得众人的同情,甚至有好事者巴不得看到他们真的动粗,把何英赶出问月楼去。
何英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在座诸人所厌弃,不过他能听得出来,单轻烟的话似是有意挑起其他在场的士子与自己的矛盾。
他绝对不能由得对方借题发挥,立即把矛头对准了宁春。
“哼,我当然不想打拢诸位的雅兴,也不想让你们问月楼难堪。只不过此人的身份,根本不配主持我们的诗会。”
“继续把这个叫宁春的小杂役留在此处,只会降低我们诗会的格调,甚至会让其他士人轻视我等。”
“哦?何英,你把话说清楚,这位宁兄……宁春他到底是何身分?”
听何英说得这么斩钉截铁,而且摆出一副撕破脸的架式,确实把很多人给唬住了。
何英得意地看向宁春:“此人乃是本地一个商人世家的奴仆!”
“出身于商人之家,就已经让我等读书人所不齿,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家仆,此等人,怎么能与诸位君子并列。”
“依某所见,此人只怕居心不良,想借着我们的名头,抬高自己的地位,甚至唬弄自己的主人,而问月楼必是他的暗中同谋!”
何英既然站出来对他们发难,自然要扩大打击对象,争取败掉在座之人对问月楼产生的好感,避免他们干预自己的“好事”。
看问月楼跟宁春的态度,他们必定已经“狼狈为奸”,自己若只是把矛头对准宁春,说不定问月楼也会站出来干预帮腔。
那就干脆连他们一起攻击,问月楼若是出于自保的心理,那肯定不敢再管宁春的闲事。
后面的狗腿子也开始帮腔:“何大人说得不错,我们可以作证,此人就是陈家的奴才!”
此言一出,颇有些士子开始议论纷纷。
他们都是年轻气盛的学子,对于自己读书人的身份还是很以之为傲的,确实也不想跟身份太低贱之人混在一起。
何英见到大家的态度转变,不禁露出得意洋洋的笑意。
单轻烟却根本没有独善其身的自保想法,忍不住开口替宁春辩解:“此言差矣!有志不在年高,英雄何问出身?”
“宁先生虽然确实出身于陈府,可是他却颇有学问,甚至还曾经与颇有名气的林夫子共同著书立作,很得士子们的欢迎呢!”
“什么?”
“这小子也能写书?开什么玩笑!”
皓峰先生却是剑眉一挑。
“等一下,刚刚你说是林夫子?此人莫不是陈府的那个宁春?”
他初听宁春自我介绍的时候就觉得耳熟,只是觉得事情太过凑巧,所以不太敢认定是同一个人。
现在,又听到何英揭破了他的身份,又听到宁轻烟的辩解,几个特征都对上,那就必是此人无疑了。
宁春微微一笑,果然在座之中还是有识货的。
“正是在下,不曾想能得皓峰先生听闻在下贱名。”
“哗!”
他直接应下了皓峰先生对于他身份的质疑,使得其他士子一阵哗然。
他们也跟皓峰先生一样,都拜读过此人的新作,虽然书中有些观点让人很难认可,但他们也不得不叹服此人之才。
没想到,他真的只是陈府的一个下人。
单轻烟那句有志不在年高,英雄不问出处,本是士林之中劝学的名言,希望出身寒门的士子也能努力用功,争取出人投地。
可是,大家身边哪有那么多戏剧性的故事,大家只是把这两句当成是虚应故事,便是引用之时也不会当真。
没想到,他们现在亲眼见到了宁春这样的人物,真正以低贱的出身却能作出大学问,引得众多名士也为之称赞。
皓峰先生含笑点头:“宁先生客气了,若有机会,我倒是想要跟阁下交流一下论语正义中的学问。”
其他几位名士也纷纷站起身来,表达了类似的想法。
他们都已经成名多年,年纪也远比宁春为长,真要做到圣人所说的“不耻下问”,那可有点儿难为人了。
现在摆出这样“平等交流”的态度,就已经是对宁春极大的认可。
一旁的何英,越听越是脸色难看。
他作为西林道之人,前来洛南道的时间也不算长。
更重要的是,何英的心思早就在借兄长之势作威作福,享受酒乐之欢,哪里还曾埋头学问。
所以,对本地最近士林中最重要的事情以及最热议的著作,几乎没怎么听说,便是知道论语正义,也不知道它的作者以及作者的出身为何。
误打误撞之间,他反而是帮着宁春抬高了身价。
他也算是头脑灵活,只听皓峰先生等人之言,便知道这宁春还是有些来头,竟然能在学问方面让诸位名士认可。
再看刚刚也轻视于他的年轻士子们,此时都换上了佩服的表情。
风头对于自己来说非常不利!
“慢着!”
何英直接打断了宁春与诸位名士的客套。
“真没想到啊,你宁春还真的有两下子,凭着某些花样竟然能唬得众多士子帮你哄抬声势,可是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你便是有再多的花样,也不可能变成自己的真才实学!咱们现在可是正在举行诗会,你有什么名声也好,至少得证明自己确实有相应的诗才,与诸位士子应和诗句,才有资格在这里主持吧!”
何英的话简直令人发笑。
吟诗作对,虽然是读书人的喜好,可是并不能归于真正的“学问”之中。
他们引以为傲的学问,还是存在于圣人的典籍以及对于这些典籍的解释之中。
宁春的著作,已经证明了他自己的才学,比起作出一些出名的诗句更有说服力。
可笑何英却拿着诗才之术,来质疑宁春的学问。
不过,大家此时只是肚子里暗暗取笑何英没有见识,颠倒主干,却并没有站出来替宁春说话。
在他们看来,宁春之才,应对一个“草包”在诗词上的质疑,绝对是皆绰绰有余的。
宁春果然不慌不忙地看着何英,既不惊慌更不恼怒。
“那么,依何先生之意,要怎么考究我的才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