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让陈汉庭忙中出错,把他在学识上的短处完全暴露出来,最好能显露出气急败坏的一面。
如此,参与诗会的所有士子,看完了陈汉庭的笑话,也会如实……甚至是夸大地把事情传播出去,让陈家丢尽脸面。
事情……本该是这个样子啊……
为什么,他们猛力攻击,嘲讽陈汉庭的出身之后,他竟然还能如此从容?
陈汉庭非但没有动气,反而像是早有准备一般,每一句反驳都在点上,都有经典可依,而且卡准了对百姓之“大仁”所在,轻易不好反驳。
宁春看着吴敬远等人目瞪口呆,张口欲驳却又气短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
其实,在这个时代,虽说士大夫对商人阶层普遍轻视。
可是历朝历代,其实都明白,他们是离不开商人的。
甚至,也无法回避他们在圣人宗庙中年年祭拜的“先贤”,有许多甚至是出身商人,历年科举选拔的人才,也只有商人出身的士子仅次于士族世家。
他们甚至更多过于寒门士子。
无他,就是因为他们的家族有足够的财力支持自家孩子在最好的条件之下读书。
也就是说,宁春教予陈汉庭的“道理”,其实是有着基础的支撑的,甚至士大夫内部,朝堂之上也有所争论。
而且,为了今天之事,他还做了其他的“伏笔”。
今夜之后,不仅是陈汉庭过了关,还必将在士大夫内部,引起一定范围的讨论。
当然,宁春也知道,高高在上的名士大儒,与朝堂重臣,是不太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看一眼这等“小事”。
但是,只要此事在民间和普通士子之间的争论越来越大,尽早有一天会成为那些大儒们必须要正视之事。
吴敬远和裴坚倒不至于太过没用。
他们还是靠着“君子重义不重利”等进行反击,尽可能地贬低陈家,以此激怒陈汉庭。
可是,他们所说的东西,对于普通士子来说实在是太“俗”了。
反而是陈汉庭的话,颇有新鲜感。
纵然违反他们所知的“常理”,纵然有些话,让这些高人一等的士子们听不顺耳,但是他们也由此听得更加认真。
新鲜的观点,向来能激起思想的碰撞,对于年轻人来说,更是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他们固然崇拜自己所熟知的名士大儒,崇信于他们的学问和对圣人之书的解释。
可是,新鲜的观点更能引发他们的关注,其吸引力远胜于他们几乎已经可以倒背的老派经书注释。
对于陈汉庭来说,更为有利的,是他今晚并不需要所谓的“胜利”,只要能言他人所不能言,能出彩,显示出这段时间他闭门苦读乃是真正有心得的,也就足够了。
幕后指使吴敬远之人,已经无法达到他们的目的。
宁春见陈汉庭已经表现得差不多,再说下去,真有可能自曝其短,适时站了出来。
“少爷,今天初次与诸位士子交流学问,可还尽兴?东天桥那边专门请的戏班子和杂耍班子快要开始了,您不是要去趁个热闹吗?”
陈汉庭立时醒悟。
这也是在离家之前,宁春早就跟他套好的暗语。
他现在对于宁春已经无比信服,虽然能在场面上压制吴敬远这些较有名气的士子,让他心里很爽,更舍不得立时离开。
不过宁春既然如此安排,必定有他的道理。
他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重重点头。
“原来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唉,跟这些人交流确实很有乐趣,可惜没能跟大家交流诗词,等以后再找机会吧。”
吴敬远大急。
“陈公子,既然谈兴正浓,何必便走?城内几处庙会每逢节日总会有杂耍班子,便是这次错过了又有什么打紧?”
宁春带着标志性的礼貌假笑,直接把他跟陈汉庭隔开。
“正如吴公子所说,以后我家少爷与诸位交流学问的机会同样很多,甚至有朝一日,大家能在同一所书院,拜于同一位大儒门下求学也未可知。”
“何必急于一时呢?”
他以对方之言,反击对方,弄得吴敬远哑口无言。
被安排来针对陈汉庭的也就只有裴坚数人,外围的学子们没有见到陈汉庭出丑,自然不会开口相帮,反而对陈汉庭颇露善意。
宁春所说的,以后大家有可能同窗读书之事未必不会发生,那他们又何必在此时得罪于陈汉庭呢。
这些人对陈府并无友好或敌对的立场,态度也都是随场面随时转换,所以他们现在的善意,也是靠着陈汉庭自己争取回来的。
……
外面围看的士子们早就急得不行。
怎么这次诗会,到现在都没有一首诗作传出来,让大家品鉴一番啊?
往日里,他们早就为了几位士子的诗赋孰高孰低而争论不休了。
没有受到吴敬远邀请的士子们,出身都不怎么样,本身的才学也一般。
他们也自知无法与吴敬远等拔尖的士子们相比。
对他们来说,各处诗会最大的乐趣就在于,等到内部有让人满意的作品传出之后,再由他们装模作样的品鉴一翻。
直到那种时候,他们才真正地满足于自己读书人的身份,比起普通的平民和贱籍,有资格对诗作品头论足。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尽一切可能捧自己所赞赏的作品,贬低其他的作品,争吵最激烈之处,什么脏话狠话也能说得出来。
若有人贬低他们赞赏过的诗作,简直就跟侮辱了他们的祖先一般。
据说最激烈时,有人大打出手。平日文弱的书生竟然还能把人生生掀到湖里,险些闹出人命。
即使出了这等大事,他们的脾气依然不改,每有诗会,必定来凑热闹。
吴敬远乃是远近有名的士子,连有名的大儒都听说过他,他日必定能高中进士,什么御史言官,什么翰林学士,都不在话下。
这诗会的档次不低,邀请的士子们才学都不错,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诗作传出来?
他们围了半天了呀!
等得急死了!
几名士子没有诗作品评,显摆自己的见识,急得都想直接踹开船舱的大门了。
就在这时,主舱门打开。
所有人都露出喜色,可是望过去,却发现两个生面孔走了出来。
看他们的服色,并不是服侍的下人,而是受邀而来的客人,而且他们手中也没有拿着摘抄诗作的纸张。
宁春与陈汉庭大步走出。
不论是吴敬远的下人还是围观的士子,都能感受到船舱之中的气氛不对劲儿。
他们竟是未敢阻拦或者围上去打听舱内情况,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道路,任由他们走下船去。
“公,公子,刚刚有两位客人离开了……”
这时,为首的下人才缓过神儿来,站在门外,试着向里面请示,亦可当作提醒。
“我们自然知道!管好你们的事!”
吴敬远的语气再没有平日的温和儒雅,带着几分怒气与暴躁。
“不过一商人之子,也敢在我们面前放肆,着实可恨!”
吴敬远因为自己的才名,被远近的同窗学子敬重着。
莫说是普通士子,便是各大学院的出色士子,其他大儒的得意门生,见着自己也要客气几分。
他受邀对付区区一个不学无术的陈汉庭,本以为手到擒来,万没想到反而被人家教训了一顿。
他刻意请来这么多的士子,竟是见识了自己在人前丢人现眼?
吴敬远很清楚,哪怕他刻意要求,今晚之事,大家的对话,也必定会被散播出去。
这么多的人在场,不论利诱还是威胁,根本不可能起太大的作用,反而更显自己的狼狈。
哪怕是心里再恨再苦,也只能先忍了,表面上还要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裴坚等人与他想法相同,不过略微还有点儿庆幸。
庆幸的是,背后之人为防万一,真的把吴敬远给牵扯了进来。
凭着他的名声,今夜之后,最丢脸也被议论最多的,会是吴敬远。
他们则可以避开大多数的“口水”。
可是,有一点他们心思相同。
陈汉庭之前的作为,他们虽然不知,可是从下人还有市井之间打听得清清楚楚。
确实如那位大人所说,就是个富商之家,不学无术的纨绔。
可是,刚刚的反击极为凌厉,甚至连他身边那个书童都不容小视啊……
禇飞天突然神色一动。
之前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陈汉庭身上,除了在那书童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在意他。
可是,等他们离开,大家平复了部分心情,再回味刚刚发生的过程,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那个“书童”的身份给骗了。
禇飞天终于想起来,此人有些面善。
“等会儿,那个书童,好像有点儿眼熟啊……”
“什么?”
“禇兄,你想清楚了没有啊?以你的身份,怎么会跟一个小小书童有所交集?”
大家彼此是知此根底的。
他们过去都没有跟陈汉庭有过接触,那自然不可能识得他身边的书童才对。
禇飞天露出思索之色。
“不,不对!我敢肯定我在哪里……对了!他不是宁春吗?乡试之时,我与他是同一届中的秀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