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也讲仁么?”
吴敬远满脸嘲讽之色,之前的风度荡然无存。
他就算现在的成绩再高,名气再响,说到底也还是个年轻士子。
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素来看不起,又受托刻意打压的对象,他很快就暴露出了本来的态度。
在他身后,裴坚等人的表现也差不多,跟他们之前力邀陈汉庭上船来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就是此刻是他们“自己人”抱团,若有旁人从头到尾都注意到他们的态度,必要评价一句……“小人嘴脸”!
“你们商人若真要讲对百姓之仁,也就不会出现巧取豪夺之事,更不会有百姓在困难之时借着高利贷,被你们商人利滚利地压死。”
“更有些没良心之人,暗地里勾结官府。本来百姓安静务农,本无风波,偏要被没良心的俗吏盘剥,逼得无奈借借调,最终落到你们商人的陷阱……”
“陈公子家学渊源,我刚刚的话,应该不管冤枉了你们商人吧?”
吴敬远特别把“家学”,“你们商人”等字眼咬得极重。
裴坚等人赶紧附和。
历代以来,士族皆轻商人,自然有这么多轻视商人的论点。
他们只要把那些先贤之言复述出来,就足以成为攻击陈府的利刃。
世人皆知陈府乃是商人世家,不过平时的时候,也没谁会无聊地针对他们进行攻奸贬低。
总不能专门堵到人家的家门口大声喝骂吧?
便是他们嘴里冒出来的再是先贤之言,那样的行径也与泼妇骂街无疑,作为士子,实在是太降低格调了。
莫说做这等失礼之举,便是任何一家有些影响力的商户,平素大家交往之时也是客客气气。
莫说还没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就算是州府官长,对他们也不会明着表露出轻贱之意。
现在则不同了,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陈汉庭。
他就是一个活靶子,既是大家打击陈府的对象,甚至是大家表达对于商人轻视的靶子。
反过来也是一样。
他们口中对于商人的攻击,其实就是攻击陈汉庭本人,从家世上轻贱他,激起他的怒火,逼他失去理智。
他们本就认定陈汉庭的用功只是作作样子,实际上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陈府大少爷。
只要逼他“露出本性”,必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到那时所有的普通士子,都会成为他们的助力。
助力他们宣扬陈府的作派,让世人皆知,陈汉庭的名声皆是他们花钱买来的,这等行径也是士大夫们最为不耻的!
“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吴公子解惑!”
宁春看到陈汉庭已经动怒,直接站了出来打断吴敬远和裴坚的话,同时提出质疑。
背着众人之时,他快速给陈汉庭打了个眼色。
陈汉庭强行吞下一口气,心中想起在家中宁春与父亲的叮嘱,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一旁偷偷观察全局的陈芳茵,颇感欣慰,却并没有多少惊讶。
她知道自己那个任性的弟弟为什么能控制怒气。
因为他早有准备!
虽然所说的言语有些出入,可是吴敬远等人对弟弟所说的话,竟多在宁春那小子的预料之中!
正是心里已经有了准备,而且还由宁春交待过该如何应付,所以陈汉庭虽然心中生怒,却并没有突然被激的感觉,情绪自然容易控制。
虽说如此,他现在的表现,说明老爹和自己没白疼他,宁春的功夫也没有白费,自然让她生出欣慰之感。
“说吧,有何事请教啊?”
“你刚刚所说的,强逼百姓借高利贷,逼得他们家破人亡之事……”
裴坚不屑地道:“你该不会想说,你们商人之家没有做过这等事吧?”
他其实根本拿不准陈家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所以干脆扩大为整个“商人”。
这样的指责已经不止是可笑,简直是荒唐。
总不成天下有商人犯了不仁之事,都要归于陈汉庭的身上。
正如那些士大夫官员有贪脏之举,也不会有人站出来让他裴坚负责一样。
吴敬远等人很容易就想到其中的不妥,可是没有人会站出来帮着陈汉庭说话。
宁春自然明白他们的小把戏,不过他也懒得借此反击,反而找到了更加合适的反击角度。
“你所说之举,确实令人气愤,更不符合圣人教诲,不过把这些事情全推到商人头上,未免失于公道,做这种事情最多的,反而是地主士绅之家!”
“什么?”
“这,这不可能!”
地主士绅,向来被认为是国之根本,正是他们雇佣佃户,种地植桑,才能供应天下所用之物。
他们不但是供应士子读书入仕的主要力量,更是与商人对立起来,向来被士大夫们视为“自己人”。
“不可能?商人重银钱,士绅才重土地!”
宁春对此早有调查,甚至还借着林夫子,暗中布局,新解圣人经典,现在已经通过陈府控制的书社小范围地开始售卖。
“你们说他们暗中串通官府,逼着百姓借高利贷是为了什么?那些百姓最值得贪图的,无非两样。”
“其中之一,自己卖身为奴,这方面商人和士绅皆有所求,逼着他们入府为奴。其二,就是为了他们的土地!”
吴敬远等人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重于学问,可是根本没有能力把书本上的学问与俗务结合起来。
借着自己的学识强压陈汉庭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在宁春眼中,不过是一群不晓世事的书呆子而已,破之不难。
“你,真是血口喷人,把你们商人所做的肮脏之事,竟推到普通士绅头上。”
宁春见裴坚自己急了起来,反而露出了微笑。
对于儒学辩论,他同时面对吴敬远这么多人,说不定真会有所疏漏,可是论起“吵架”他可是一把好手。
吵架之要义就在于让对方先心浮气躁,沉不住气,自然会口不择言,反而露出越来越多的破绽。
“我知道几位的心里很难以接受,那我们不妨打个赌,明天天一亮,咱们直接去衙门查问,所有土地买卖都要经过官府。”
“只要我们花些时间查证,自然能知道最多土地是被谁购得,得到土地之前是否有过官司争执。”
宁春的话比任何圣人言论更有力,堵得众人难以反驳。
大家都知道,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土地便是其祖祖辈辈依赖生存的根本,非到万不得已再是变卖家财,也不愿意把地卖掉。
若是其中还有什么官司争执,那背后所发生的事情,恐怕是不堪言的手段。
陈汉庭见宁春几句话就把他们的气焰打压下来,心里的怒气渐消,反而升起了极大的信心。
看起来宁春在家中交待自己的办法确实是有效的。
现在反过来再看吴敬远等人的神情,哪还有初时的气势汹汹,他们的脸上满是尴尬之色,进退两难。
他们知道明天真要查证一翻,结果一定会让他们非常难堪。
可是,若他们不应,那之前对于陈府的指责以及对于商人的轻贱之言,就显得非常可笑。
而他们的犹豫之色,使得围在旁边看热闹的士子们也开始转变态度。
虽然他们没有直接开口帮陈汉庭,但却暗自议论纷纷。
宁春和陈汉庭不知道他们议论什么,可是能感受到大舱之中的气氛变化。
宁春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打乱了吴敬远等人的节奏。
明白今晚的主角并不是自己,他缓缓退后两步,退到了陈汉庭的侧身后,让他在前面,直对吴敬远等人。
陈汉庭长吸一口气,沉声开口,此时他的语气不急不躁,竟是带着他过去少有表现出的沉稳之态。
“单说我陈府,虽然也掌握部分土地,但是多年之前就已经少有土地交易,专注于开拓商路,将本地平锦,彩铜器,崇紫竹等运往他处。”
“这些物什皆为本地所产,各位平时应该也会跟种植,生产之农户有所接触,不妨亲口问问他们,我陈府经商之举,是否让他们得利。”
“还有装卸运输之人,看护库房之人,平时未得农活,皆可从我陈府分派的活计中得到散钱,积少成多,对于百姓自然也是有利之事。”
“圣人曰仁,便是对于令得百姓得利,诸位寒窗苦读,一朝为官,其要义也就是施仁政,宽百姓,那我倒要请问,我们陈府之举,是否能令百姓得利,是否符合圣人主张?”
陈汉庭慨然而论,语气掷地有声。
他与吴敬远等人的区别就在于,现在他所说的都是他自己所坚信的。
而陈家在本地的所作所为,更可以与他所说的进行印证。
士大夫们看不上陈府也就罢了,可是陈家在本地名声极好,只要到外面随便找些百姓打听一下,就知道陈府所行,其实与陈汉庭所说的圣人之教能对应得上。
在“言行合一”这方面,只怕陈府的所作所为,比起许多士大夫世家的作为还要光明正大。
若仅论及学识,对于圣人典籍的了解,吴敬远等人自然是更胜过陈汉庭许多。
可是,他们现在的目的不是“防守”,而是要“进攻”。
他们要紧紧抓住陈汉庭在家世上的弱点,狠狠地打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