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反应自然被宁春注意到。
虽然心里暗自吐槽陈汉庭有点儿过于迂腐,但是他的心里其实对陈汉庭这样的坚持非常欣赏。
能在危机之中,还坚持心中底线,只有这样的人才不枉自己相助于他,以后相交也能更加信任。
现在的局面确实极为不利。
通过吴敬远刚刚对孙汉庭的追逼质问,宁春已经完全肯定,此人表面上身份超然,实际上跟裴坚等人一样。
凭裴坚那几个只是出身于大书院的士子,只怕在身份上还无法与吴敬远相比,更加不可能指使得动他。
那么,很可能是幕后针对陈家的黑手特意让他与裴坚等人配合。
由此也能进一步推断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针对陈府之人必定极有手段和背景,才能调动这么多人出手,而且不怕事情泄露。
而且,看吴敬远等人的身份,那人应该在士族之中有着颇高的影响力。
宁春不禁心中略感疑惑。
陈府虽然是本地首富,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介商贾,跟士大夫之间交往交不算紧密才对。
按理说,士族便是看不上陈家,不屑于跟他们这种商贾交往,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嘛。
正因为交往较少,所以反而不会结下什么仇怨。
而陈文胜花钱给儿子买“名声”的做法,纵然有人看不过眼,也不需要如此针对。
“陈府似乎还有些我不大了解的背景?”
宁春过去对于陈府的了解只是听别人在街上议论。
而他进入陈府为仆时间尚短,有些事情也不可能让下人知晓。
不过这些念头只是在他心里留个印象,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
吴敬远等人见他们问出刁难的问题,陈汉庭却一味沉默,根本拿不出过去的诗作,不禁更加得意,吃准了这小子不学无术。
他们都是有名的士子,对付这等人物,自然十拿九稳。
心中气盛,连带着态度也完全改变。
陈汉庭人都已经到了此处,他们也不怕被对方感受到自己的恶意。
裴坚走到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吴兄不妨多给陈公子一点时间,毕竟人家乃是陈员外独子,自小那是锦衣玉食,被娇纵惯了嘛。”
陈汉庭的生活方式,跟他吟诗作赋之间并没有直接关系,裴坚单单针对这一点说话,明摆着是带着嘲讽之意。
吴敬远走开两步,再次提高声调故意让大部分人都能听到他的话。
“对啊!我倒忘记,陈家可是本地豪富,乃是商人世家!都怪我,不应该询问陈公子吟诗作对的本领,应该请教陈公子经商之道才对!”
在场的其他书生自然听得明白吴敬远的意思,再加上对于商人的轻视乃是士大夫的共识,不管对于陈家和陈汉庭是否有恶意,全都发出嘲讽的笑意。
这就是“主场优势”了,只要前来参加诗会的士子,就算与吴敬远等人并不熟识,也会卖主人家几分面子。
自然也就没有人愿意帮助陌生的陈汉庭,更不可能有人站出来说公道话了。
陈芳茵在一旁听得又急又气。
她还没有想明白其中道理,只以为陈府和弟弟现在真的成为人家的笑柄,所以吴敬远和裴坚随便说几句话,就引得大家一起嘲讽。
她暗自咬牙握拳,几乎要忍不住真的大闹一场。
陈汉庭却觉得眼前一亮。
说起吟诗作对,他现在的本领如果不直接“借”宁春的新作,根本无法应付。
但是这些天他恶补了功课,又曾听宁春与林夫子正面辩论,他们的话是想故意贬低侮辱陈家,反而给陈汉庭递上了反击的刀子。
“我陈家确实是商人,但是所行之事既没有违法乱纪,又不曾巧取豪夺,除了身归商籍之外,比起你们又有何差别!”
吴敬远冷笑道:“陈公子自己也说,身归商籍,假如大家真的没有分别,朝廷又怎么会故意将商籍与士农有所区别?”
“当然了,陈公子倒也不必过于妄自菲薄,你们的商籍比起奴伎等贱籍还是高了一筹的。”
裴坚等人又是附和着大笑起来。
吴敬远等人把陈汉庭邀请而来,完全是不安好心。
可是大家根据他以前的作风商量计划,本来以为能很轻易地激怒他,当着众人的面儿做出失礼粗俗的举动。
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子竟然还能沉得住气。
吴敬远等人到底年轻,见对陈汉庭有些错估,难免心浮气躁,竟然直接开始针对陈家的家世进行攻击。
陈汉庭商贾之家出身,对于士大夫们来说确实是值得嘲讽之事,可是如此赤裸裸的攻击,很容易就暴露出他们的用意。
在座之人不全是傻子,他们做得越明显,大家越容易看得他们是有意针对,万一真有人看不下去,站出来捣乱,反而会让他们下不来台。
而且,他们并不只是今日羞辱了陈汉庭就结束了,事后还要大肆宣扬。
若是被人看出他们故意为之,肯定不乐意白白被他们当枪使,日后未必愿意帮着把发生的事情传出去。
对于他们士子的身份来说,直白地针对人家的出身进行攻击,多少也是有失身份之事。
陈汉庭听到他们不但攻击整个陈家的出身,而且还把他们同“贱籍”联系在一起,怒火腾地蹿了起来。
宁春在后面拍了拍陈汉庭的肩膀,轻笑道:“据在下所知,不论泰阳书院,靖南书院,广招门徒,好像也收了不少的商贾之家出身的士子。”
“几位刚刚明言,什么商籍只是比贱籍高了一筹,不知道是否也把你们自己的同窗好友出身包括在内呢?”
“哎呀,当朝大学士洪镇越大人,现在虽然被世人敬仰,号称在朝名士,可是其祖上也曾是商贾,阁下之意,是否连洪大人的祖上,也不过是比贱籍略高,在你们眼中不值一提呢?”
莫说裴坚等人,就连吴敬远也不禁色变。
他们的话等传回书院,确实会引得这么多同窗不快。
看不起商贾虽是士族共识,可是也不能说得太过露骨,现在他们所说的话那是明着侮辱,有可能跟那些同窗结仇的。
不过这倒也罢了,反正他们本人不在此处,等传言到了书院,还有挽回与补救的余地。
而事情牵扯到那位大学士洪镇越,则绝非他们乐于见到。
洪镇越不仅是“在朝名士”,还曾经两次担任科举主考官!
这层身份对于天下所有的士子都是非同小可!
他们知道“那位大人”极有权势,但是能否在这方面帮他们补救,他们可是没有把握。
孙桐和周炳文眼中已经有了畏缩之意。
宁春随口就说出了当朝大学士的祖上出身,是否说明陈家并不是一般的商贾之家,他们对于士大夫似乎也有很深的了解。
假如他们真有什么门路,能把今天的事情传到洪大人耳中,对他们极是不利。
虽然商贾出身在士大夫中多受歧视,可是真正出身于商贾之家的朝中大员也不止一位两位,他们这样的普通士子,哪能担得起后果啊。
不过裴坚和吴敬远,眼中却闪过坚决的神色。
他们话已出口,诸人已经听到甚至跟着起哄,难道还能收回来不成?
既然已经做了初一,那位大人又许下种种好处,自然不能退缩,干脆把做绝!
“呀!陈府真是好大的口气啊,据我所知,现在陈家包括这位陈公子在内,还没有出过什么大儒名士,甚至都没人考取过功名,竟然也好意思跟当朝大学士相比?”
“嘿嘿,吴兄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人家陈公子就算没考中功名,可是家中有银子,照样能把名声宣扬得满城皆知。”
“只要有银子开路,还怕名声无人知晓吗?朝中那些学问大家们,还没见过陈公子的诗作,必定也已经听说过他的名了,自然可以大开方便之门,考取功名的机会比起咱们普通士子,那是高得多啦!”
裴坚和吴敬远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说朝中那些学士们会收陈家的银子,所以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同时,他们还故意说陈汉庭买到了名声,将来考功名机会大增。
对于普通求学的士子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真正想着埋首学问,“仅仅”是成就一代大儒之人,毕竟还是少数。
特别是对于年轻人来说,有几个能拒绝名利的诱惑?
所以,不论用多少好中的名头进行“包装”,他们想得更多的就是考取功名,这甚至是他们一生所求。
平素被他们看不起的“商人”出身的富贵公子,只是“浪子回头”就能得到这么多的赞扬,连林先生都替他说话。
那将来他参加科考,谁知道他还能“买”来多少名声?吴,裴二人所说的,在他们心里很有可能会真的上演。
这让平素自诩用苦功的众书生怎么能心平气和?
大家不自觉地在心里跟吴敬远二人站到一起,看向陈汉庭的宁春的目光更显敌意。
“哼,吴兄说得对,不过是一介商人出身,靠着几两铜臭之物,就能惶惶然列于朝堂之上,身着官服,简直是文人之耻!”
“假如有一日,我竟然与这等人同朝为官,实为平生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