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汉庭对于自己的“过往”也是心中有数的。
父亲数年之间不断给自己请先生,要么被他打出门去,要么被他折腾地狼狈气愤离开。
仅凭着这几天的用功,断然不可能把之前他荒废的学业给补上。
哪怕面对着才学一般的士子,只怕他有所不如。
然而,外间众人对他却充满了友善,跟老爹还有宁春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他们热情地跟陈汉庭打招呼,完全没有看以他商贾之家出身的意思,完全没有恃才轻慢的态度。
就像陈汉庭在“闭门用功”之前,他们就已经是知交好友一般。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陈汉庭的身上,都极力表现出对他的亲近之意,自然也就没人注意到身后跟着的书童了。
宁春由着陈汉庭应付他们,冷眼旁观,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靖南书院的孙桐,周炳文,泰阳书院的褚天飞,裴坚……
宁春过去与他们没有交情,但是也听说过这几个名字。
倒不是裴坚等人的才学多么声名远播,他们的名声倒有一大半是多亏了背后的书院。
这就是“家世”与“人脉”的好处了。
大家虽都是士子,可是某些士子,就是有资格得到名士青睐,能够轻松进入靖南书院与泰阳书院这等“名校”。
他们家中轻松就能负担入学各种费用,也不用担心家中长辈无人照料。
甚至入了学院之后,还能通过过往的人脉得到名士“点评”,不出意料,这些点评很快就能在地方传扬开来。
他们或许仅如宁春一般,只是中了个秀才,可是通过这些手段,声势已经造出去了,他日考取功名,自然事半功倍。
而当他们步入仕途,或者成为一方名士之后,再反过来补回人情,继续提携自家书院与家族的后进之学。
慢慢地,像这等有背景的大书院就能垄断越来越多的资源,而寒门士子除非有特殊际遇,否则越来越难以出头。
宁春嘴角轻笑,心中笃定。
陈府固然豪富,陈老爷也算是交游广阔。
可是以这几位士子的背景,断然不至于“折节下交”,特意讨好陈汉庭。
事出反常必有妖,宁春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对于陈汉庭的邀请有问题。
能请动这几位有大书院撑腰的士子出马,可见确实有人想针对陈家,而且来头不小。
不过没关系。
对于宁春来说,最难的就是无从确认到底会有谁来针对陈汉庭,谁刻意想让他出丑,谁又只是单纯看热闹。
只要搞清楚谁是敌人,凭着他与陈汉庭之前的演练,必能渡过今晚之局。
陈汉庭对他们虽不熟悉,但是被吹捧得时间长了,竟也感到非常不对劲儿。
他虽然不像大姐一般已经接手外间俗务,整日游手好闲,但是本身还是很聪慧的。
这些人的反应跟自己有事情想让老爹掏银子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问题是,他们自己准备好了宴席相邀,自然不需要他陈家掏银子。
若不是为财,肯定就是别有所图了!
陈汉庭瞬间想起老爹和宁春的警告,再看向这些热情好客的“新朋友”之时,眼中已经隐隐多了几分警惕。
一想到这些人的嘴脸皆是装出来的,无比虚假,照陈汉庭过往的脾气,就想直接跟他们翻脸动手了。
不过现在他已经有所成长,没有得到宁春的示意,他只能暗捏拳头,没有直接动手。
裴坚见陈汉庭对他们的亲近并不排斥。
他虽然神色有异,但大家都认定自己的表演并无破绽,觉得陈汉庭必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合,被他们吹捧得有些拘谨而已。
人在这样的状态下,必定头脑更加迷糊,正适合引入陷阱。
“陈老弟,恕我说句交浅言深的话,你能浪子回头,刻苦用功,赢得林夫子的赞誉,那当然是要考取功名,光耀孙家门楣了是吧?”
陈汉庭见裴坚此时刻意贴近自己,而且压低了声音,心知有意,故意顺着他说话。
“那是当然,我老爹和林夫子对我可是寄予厚望呢。”
裴坚对着其他人打了个眼色,连忙摆出前辈关照后进的姿态。
“既是如此,求学之门路你就不能不知啊,要考取功名,考官之态度非常重要,我们可不能只是死读书,更要想办法闯出名声啊。”
“正巧,吴敬远乃是我等同窗,他正在松湖之畔举行一场诗会,若是陈老弟你能参加,凭着你的才学,必定能惊艳四座。”
“到时候,我们几个好友再帮你宣扬一翻,很快就能闯出极大的名声,将来直接得到师长青睐,进入泰阳书院也非不可能之事啊。”
裴坚极力在陈汉庭面前画着大饼,说得口唾横飞。
他自认为,凭着他三寸不烂之舌,随便忽悠两句,陈汉庭必定上钩。
可是,还没等其他士子附和,陈汉庭一句话就堵得他们说不出话来。
“你说的那个吴敬远……是什么玩意儿?很有名气吗?他办了诗会,我就得去参加?”
“呃……”
裴坚一口气没顺上来,憋得脸色涨红,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惊讶地看着陈汉庭。
“吴敬远吴年兄啊!他可是平卢居士的得意门生,还得到云安诗社传出来的赞誉之辞,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啊。”
“平卢居士?云安诗社?”
陈汉庭平时少有打听当地名士与学社,听到他们介绍只觉得错愕。
扭头向宁春看去,发现他也没有任何示意。
宁春自己也好奇着呢。
他过去家世不好,除了读书之外便是照顾生病的老母。
士子除了读书之外确实也要进行交游,交流学问并得到机会展示自己的才学,提高自己的名声。
然而,那也是需要“成本”的!
寒门士子,大都是举家供应,本来就不事生产,衣食所用皆靠家人,出去交游所需花费可没人白白替你出了。
所以,宁春也只是参加过自家附近,有些交情的学子交流而已。
不论是参加正规的诗社,还是拜访有名的名士,他既没有时间,更没有银钱为之。
看到宁春没有任何“暗示”,陈汉庭心里直接虚了,应付起他们来更加没有底气。
而陈汉庭的反应落在裴坚等人眼中,让他们更坚定了信心。
这陈汉庭,过去多年不仅把学业荒废了,也没有与士子交游过,对于他们之间的门道完全不懂。
太好骗了吧!
正如宁春所料。
确实有人暗中针对陈家,这些大书院的骄子们跑过来对付区区一个陈汉庭,背后皆有人指使。
而且,他的算计极为深沉。
只是普通的诗会,纵然让陈汉庭出个小丑,让大家意识到他的才华与宣扬出来的名声不符。
可是,这等事情,很可能只是在小圈子里流传,哪怕他们刻意宣扬,等闹到人尽皆知的时候,说不定大家已经懒得关心了。
陈府固然会丢脸,但其声誉会有多大损失,很难估计。
再者,陈文胜也不是死脑筋,说不定就会反击说,是被人刻意算计,有人给他的宝贝儿子泼脏水。
所以,他们最好是能把陈汉庭骗去参加一个有些年头,在本地颇有名声的诗会之上。
吴敬远与背后之人交好,到时可以大行方便。
参与这等诗会的,虽然没有本地大儒,但也都是有名气的士子,若是陈汉庭在这样的场合上出个大丑,用不了几天就能传开来。
甚至,他们之中好口舌之人,还会把这事作为笑谈说与自己的师长听,那么很多名士大儒,都会对陈汉庭乃至于整个陈家产生很差的印象。
到那时,陈家再想翻盘,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
“你说什么?汉庭他真的被那些士子给架着走了?要参加什么诗会?”
陈芳茵听到外间的下人回报,急得一拍桌子。
“宁春他不是跟着汉庭吗?怎么没有阻止!跑到人家的地盘上,那不是任人鱼肉吗?宁春怎么如此不靠谱!”
“芳茵,且莫急。”
一旁的陈文胜打断了她。
“宁春其实早算到这一步了,当汉庭出府的那一刻,我们其实已经无插手之力。”
“那些人皆是有功名的士子,我们总不能派出府中门客强行从汉庭身边赶走,那样不但把事情越闹越大,而且更显心虚。”
陈文胜不愧是掌握家中大业的一方豪富。
他的心中对于儿子自然极为担心,可是这时展现出了极高的魄力。
他既然看到了儿子的努力,也决定把解决危机之法押到宁春的身上,这时就坦然等待结果。
哪怕最后的结果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他也可以接受。
陈芳茵可不知道,事情的起因还是自己父亲操之过急,见他竟然对宁春如此信任,心中又急又无奈。
见无法说动父亲,又无法压下对于弟弟的担心,陈芳茵找了个借口,直接转回后宅闺房。
素剑早就按她的吩咐等在屋中,手中捧着一些“特殊”的布衫。
“小姐,您回来了?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您要不要……”
陈芳茵重重点了点头:“你随我换好衣衫,记得让柳月她们看好老爷,别让他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