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胜听到儿子对好容易请来的夫子如此无礼，第一反应竟不是怒斥，而是长松了一口气。
还好，自家儿子没啥问题。
还是原来那个儿子……
一扭头，正对上林夫子的目光，搞得他无比尴尬。
自家儿子狠臭了老夫子，自己这个当爹的在旁边作那种放松表情……
“咳，汉庭休要无礼！这位是林夫子，是为父请为教你学问的。”
“林夫子，小儿疏于管教，以后真的需要您多费心才是啊。”
陈汉庭一听，整个人直接跳了起来。
他天然对于“夫子”这种生物全无好感，若非上面还有老爹管着，家里来一个“夫子”他便拿棍子打一个。
现在有了宁春，更是如此。
他的脑袋想得很是分明。
同是教自己读书，宁春可比那些夫子强得多了。
他虽然也会管着自己，可是能跟自己讲猴子取经打妖怪。
他讲书有趣，穿插各种故事。
他虽也处罚自己，却向来以理服人，绝对不靠着师傅的身份压人。
那些夫子能做到哪一点？
假如真的又给自己找个天天吹胡子瞪眼的夫子来，万一把宁春赶走不再给自己当伴读，猴子后面的故事自己找谁听去？
“咱家的银两真是多得没处花了？天天往家里请这些骗吃骗喝的做什么？”
林夫子直接气得脸色涨红。
他当了多年夫子，富贵之家的孩子淘气厌学那是有的。
但大都是背着父母与夫子的面儿，搞些小动作，罚过几次也就老实听话了。
当然，林夫子都是归结于“圣人教化”之功。
可是，像陈汉庭这样当着自己和他爹的面儿直接甩脸色，把自己贬作骗吃骗喝之人，还真是第一次见！
怎么刚刚他进来之时，此子却摆出勤奋好学之状，而且对那小小书僮俯首贴耳，全无脾气？
林夫子直接把疑惑的目光转到宁春身上，疑心正是此人给陈家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看他年纪不小，竟然还在陈府之中当一个伴读书僮，大违常理！
必是他时常蛊惑主子顶撞夫子，好专宠于主人身边，骗得信任与富贵。
陈文胜拿自己的儿子没有办法，只得自己一个劲儿地给林夫子赔不是说好话。
可是陈文庭却丝毫没有退缩道歉之意。
林夫子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勉强压下心中的怒气，摆出一副从容儒雅的大家风范。
“陈公子，陈家确实是本地首富之家，巨贾之户，然而经商贩运毕竟乃是小道尔。”
“若不知道学圣人之书，循圣人之教，到头来也只能当个商贩而已，令尊请我入府，正是为了教你读书，他日有成，方能入得仕途，治理万方，朱紫加身，光耀门楣！”
“本夫子教书育人数十载，桃李遍地，可不会像某些奸滑之人那样，只图小小的钱财，你可明白！”
说到最后，林夫子直接把眼睛定在宁春身上，那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了。
陈文胜在一旁听得却极是尴尬。
林夫子的话，未免把他们整个陈家都贬得太过了。
不过，这些话都是符合普通人的想法，经商得钱再多，活得比那引起读书人更滋润，可是社会地位远远不如。
只有读书科举，才被视为是走“正途”。
包括陈文胜本人！
他内心未必没盼着有朝一日，自家的宝贝儿子能幡然悔悟，勤奋用功，给陈家考回来一个进士……那他们老陈家的祖宗都要坟头冒烟啦。
知道林夫子正是为了劝诫儿子，便是他心里再不舒服，也只能先听着，样子却带着几分憋屈。
陈汉庭却不吃他这一套。
明明是来吃自家的饭，拿自家的银子，却把他们家贬得一无是处！
然而，他肚子里是真没什么墨水。
听那老夫子讲得一套一套的，开口圣人闭口圣人，自己根本没法从道理上驳斥他。
父亲在旁，他又不能直接动手赶人，急得不得了。
“林夫子此言差矣！”
宁春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直指林夫子之非。
“宁春？”
陈汉庭看着宁春从容走上前来，竟隐隐把自己护在身后，又是感动又是担忧。
他心里清楚，自己在家中再如何胡闹，父亲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可是宁春的身份却是不同，一个弄不好，要狠狠受罚的。
林夫子早已认定此人心术不正，见他还敢出言反驳，不禁更怒。
“大胆！你一个小小书僮，也敢质疑圣人之学吗！”
宁春从容施礼，这才开口反驳。
“夫子之言差矣，在下只是说，夫子枉读圣人之书，却未晓先贤本意，以此教书育人，真是误人子弟！”
“你！你一个书僮敢质疑老夫？”
宁春故作惊讶：“刚刚夫子说我质疑圣人之学……那在下是断然不敢的。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夫子您是听也不听呢？”
“所谓有教无类，圣人可没教人贬低商贾，而且先贤之中便有商贾出身，同样为圣人子弟，成就大家，位极国相，配享太庙！夫子你连这也不知道？”
“陈家虽为商贾之家，却未贪利害民，反而每逢灾害之年，高价购粮放于百姓，恩惠万生，这等行为，不算是用行动践圣人之教？”
宁春一句句直接点中夫子刚刚话中对于陈家的贬低之言，搞得林夫子面红耳赤。
“夫子读书虽多，但读书来尽为了显摆自己的身份，傲于待人，穷口舌之惠，却无惠民之法，公子若是跟着林夫子学圣人之教，说不得真会走上歪路，错解圣人之意啊。”
最后这句，则是明着对林夫子的反讽了。
刚刚此人都欺到自己头上，指他乃奸滑小人，宁春当然也不会对他客气。
其实宁春之言未必没有破绽。
可是他直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搬出名列先贤的圣人得意子弟“子贡”来驳斥他。
更兼林夫子上了年纪，口舌远不如宁春伶俐，从表面看来，给人被驳斥得“哑口无言”之感。
最重要的是，刚刚林夫子教训人的话，把商贾出身的陈家贬得太狠，而宁春的话太对陈家父子的胃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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