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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停在万家庄中数日的车队,随着车夫的一声声吆喝,再度启程开向清水县,随着车队一同离去的,同样还有数道不起眼的人影。
“桩头,许家的马车动了,那顾知念不知怎的居然也在其中,桩头,动不动手?!”
山林中,张麻子听着底下弟兄的回报,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容,提刀在衣角上慢慢擦拭,此番当真是上天眷顾,省得他多跑一趟!
“诸位兄弟,劫了这车货,今年过个肥年!”
随着他一声吆喝,密林中一道道身影缓缓站起,粗略数去,不下二十之众,连一向贪生怕死的齐六,也不知从哪捡了把环首大刀作出一脸凶相混在人群中。
随着日头渐升,不经意间车队已然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按着速度,明日午时便能到清水县。
驶至山脚下的一片密林外,燕小乙回首瞧着车队,马匹还好,西域三州最常见的便是西凉马,此马爆发力稍逊一筹,却以耐性见长,行商走贩最是喜欢用西凉马;只是那些跟车的人却在这秋老虎下有些扛不住了,几个提刀护卫最是难受,身上勉强能做防护用的兽皮外衣此时如同小型蒸笼一般,憋闷下只能一口一口灌着水囊中的凉水缓解身上的闷热。
他正要开口询问顾知念是否停下歇息,拢起的黑发下耳朵微微一动,懒散的神色骤然认真起来。
“铛——”
被他悬在手旁的长刀出鞘,一根飞向顾知念的箭矢在半空便被削成两半,无力的掉在地下。
“敌袭!”
短暂的呆愣后,护卫声嘶力竭的大喊道,车队众人虽有慌乱,却仍是下意识的将马车围作一圈用以抵挡后续可能还会落下的飞矢,几名护卫分别站在马车边上,拔刀出鞘警惕的看向四周。
“老子是浪子燕小乙,哪个不怕死的敢劫老子押的货?!”
一声怒喝,燕小乙从马背上跳下,目光如炬地瞧向方才暗箭射来的方向。
“冲我来的。”
顾知念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方才那一箭若非被燕小乙劈断,自己恐怕要当场高喊出“父精母血,不可弃之”。
他缓步来到燕小乙身旁,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踏前一步瞧向不远处的林间,讥笑道:
“一群臭虫,有暗箭伤人的本领,没有站出来的勇气么?你们也算是麻匪?”
“顾小哥,死到临头口气倒是不小,就冲你这话,一会我会让你好好体验体验,什么叫作生不如死。”
两道身影从密林里钻出,瞧见跟在他身旁对自己一脸恨意的齐六后,顾知念便明白过来,这就是那个潜藏清水二十年无人知晓的麻匪暗桩——张麻子!
“嗤,你叫张麻子,脸上却没有麻子,那为何不叫作张爹娘,毕竟你也没有爹娘。”
听得这话,连燕小乙也是吸了一口凉气,眼角余光瞟向顾知念,没想到这人一张嘴骂起人来这么不含糊,别说是对面的张麻子,只怕是江湖中一些心性极好的老前辈被如此问候,也要当场拔刀砍人。
“希望一会你也能像这般嘴硬。”
随着张麻子话语落下,二十多道身影陆续钻出将车队包围,这些人大多赤着上身,裸露在外的肌肤是诡异的古红透着铜色,多得是刀剑劈砍后留下的疤痕,这些人的身份自然是呼之欲出。
匪!关外的匪!
“除了这小子和马车上的货要留下,诸位只需每人再留下一两银子的买命钱便能讨个活路,我只数五个数!”
相顾无言,八名护卫俱是沉默着将刀尖对外,脸上只剩迎接死亡前的平静。
“杀!”
张麻子面色阴沉,同时也下达了命运的宣判,二十多名麻匪狞笑抽刀冲向了马车,燕小乙眉头一皱,正要离开车队时,一个银袋被甩到他脚旁,淡漠的嗓音从一旁传来:
“一百五十两银子,无需管我死活,你帮我把车队护下来,我身上只有这五十两,另外一百两是许家欠我的,无论我是死是活,这银子许家都得给。”
“有银子便好商量了。”
他仿若没看见前方冲来的张麻子与齐六,回身杀入到麻匪之中,手中一把绣春刀大开大合如入无人之境,配合着八名护卫竟是将二十多名麻匪尽数拦下。
“呼。”
抽出短刃,顾知念瞧着面露癫狂的齐六举刀劈来,吐出一口浊气,见那明晃晃的刀刃迎头砍落,不退反进侧身闪过了明亮的刀刃后,一脚就踹在了齐六的腰间。
“啊!”
后者孱弱的身躯能舞动这环首大刀已是不易,腰间被一脚踢中更是重心不稳就要摔倒,顾知念持着短刃就要捅去,却听见脑后响起呼啸的破风声。
“呼!”
刀刃几乎是要擦着头皮落下,一缕断裂的黑发在半空飘荡散落,好在是躲过了这有惊无险的一刀。
一击不得手的张麻子,黑脸欺身上前,手上一对柳叶刀被舞的有声有色,带起的残影几乎让人分不清真假,一招不慎便是要被锋利刀身割下一块皮肉。
旁的齐六想起这几日来张麻子的阴狠,即便腰间还钻心般的疼痛,见着对方将顾知念逼得连连后退,也乱挥着大刀朝顾知念身旁砍去。
即便重活一世,顾知念也不认为自己能够与一个老麻匪在生死搏杀中活下来,无论是搏杀经验还是对冷兵器格斗的了解,他都完全比不上对方,遑论对方还是一打二。
好在他有着与年龄不符合的冷静,即便是面对张麻子的快攻,也没有显出丝毫手忙脚乱,不时用短刃格开突兀刺出的刀锋,尽管这样做的代价是手臂上要被另一把刀刃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口,却总比慌乱间被一刀开膛剖腹要好。
“看你能躲到几时!”
明明自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麻匪,却在面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时屡屡失手,张麻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丢面,手上攻势愈发快了起来,连着顾知念胸前的麻袍也几次格挡不及被割烂。
“给老子死!”
逮着机会的齐六再次挥刀落下,迎头而来的大刀让顾知念来不及闪避,虽然横起短刀借着刀身挡下厚重刀刃的劈砍,可他本人也因此连连后退,旁的张麻子顿时哈哈大笑,举着双刀踏步上去就要将刀尖捅入对方的胸腔里,好将那心肝肺全部搅成浆糊。
他已然看见了,双刀将胸膛搅烂后那口鼻间喷涌出的滚烫鲜血,还有将死之人眼中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等他割下这小子的人头,那几个负隅顽抗的护卫惊恐之下自然不敢再作抵抗。
到时一并将脑袋割下,丢去衙门前好教这些肥头猪脑的官家重新记起麻匪的赫赫凶威!
明明应该露出慌恐的顾知念,却在此时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因着后退而下意识抬起的手臂,麻袍自然向后滑落,张麻子只瞧见了一团黑影绑在前者腕间,见到对方那森然的笑容后瞳孔急剧收缩,生死间磨砺出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将双刀急急收回横拦在胸前。
“铛——”
张麻子只觉双臂一酸,一股冲力撞在刀刃上,只有当年面对天水大营营兵围剿时的弓弩齐射,他才体会过如此感觉,隐藏在双刀后的面庞也是又惊又惧。
明明是个低贱到泥地里的穷鬼,如何会有军中的劲弩?
他心中升起一股惧意,若是早知对方有劲弩这等大杀器,说什么他也不会领着这伙漠南凶匪来截杀车队,正因为面对过,他才深知其中可怕!
当年在漠南关外,对面营兵不过两百弓弩,齐射间便让上千的麻匪不敢近身,八十步外尚能穿身而过,八十步内弩箭更是足以射透麻匪们身上简易不堪的皮甲,再轻而易举的透胸射出!
方才若不是自己下意识的作出防御姿态,这会便要被弩箭射烂胸膛,不死也得丢去半条命!
“当真是小瞧你了。”
撤下双刀后,张麻子眼中尽是阴狠之色,险些就阴沟里翻船了,见着不远处的顾知念面露绝望之色,他嘴角裂开,弧度愈发大起来,沙哑如破锣般的笑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现在你又该如何呢?”
弩箭虽强,可重新上弦总归是要时间的,深知这一点的张麻子,已然举刀扑了上去,全然不给对方二次机会。
脸上露出畅快的笑容,起伏的胸膛证明着他内心的快意,血红双眸中有说不尽的欢喜,身体的每一滴鲜血都在欢呼沸腾,叫嚣着杀死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杀了人,将货物劫了换作银两,出了漠南关他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麻匪张麻子,喝酒吃肉的日子照样逍遥!
“啊!”
下一刻,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连不远处的麻匪也忍不住停下厮杀扭头看去。
一根小巧精致的弩箭深深刺入到张麻子的面颊中,半边箭矢贯穿射烂了他浑黄的眼珠子,此刻正捂着半张脸痛苦的哀嚎着,血水混着爆开的眼珠残渣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在旁的齐六更是吓得连连退后,惊恐的望向顾知念。
顾知念叹了口气,毕竟是手弩,为了便于隐藏,只能牺牲了部分的准度,他还特意等到张麻子扑上来后才射出第二箭,却没想到还是射歪了,不过射歪了总比射空了要好,这下看来,以后张麻子得改叫独眼龙了。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盛怒之下的张麻子挥着单刀冲来,视野中只剩下一片血红,眼眶中的剧痛让他失去理智,只想将面前这个该死的小子劈作两半!
连挡在他路上的齐六也被挥舞的刀刃吓得连连后退,顾知念却丝毫不避,眼中杀意流漏,此刻是他最好的机会!
待到张麻子从疼痛中冷静下来,再想杀他就麻烦了!
短刃虽小,胜在坚固,事到如今刀身依旧完好如故,竟是没有半个缺口与断纹,这也让顾知念心中对这短刃强度有了新的评估,当下也挥动刀刃砍出,一长一短两柄刀刀身碰撞在一起,握刀的两人俱被刀身上传来的力道震的连连后退。
抬手看了看手上的刀刃,即便是这般强度的碰撞,居然也不曾出现崩刃的情况,反观张麻子手上的那把柳叶刀,刀刃上已是被崩坏一道缺口。
“好刀!”
顾知念没想到便宜老爹居然还能给自己留下这般神兵,缓了缓虎口处的酸痛后,他第一次朝着张麻子主动挥刀,已是吃过一次亏的张麻子不敢再用刀刃对拼,只能狼狈的闪避。
本就瞎了一只眼,哪怕是完好的那只眼前也被飞洒的血肉残渣模糊了小半视野,不过是几招的功夫,张麻子便被虚晃一招,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肩窝一阵剧痛,短刃大半没入到肩窝中,他也能够近距离瞧见顾知念脸上的狠厉之色!
“嗬呃呃......”
呻吟还未来得及吐出,插在肩窝中的短刃便是毫不留情的旋转起来,将周遭的脉络血肉搅成一团烂糊,顾知念还嫌不够似得将刀子往深处捅去,仿佛要将对方一只臂膀也给卸下来!
“官差!是官差!”
另一边的战场上,有眼尖的麻匪瞧见不远处官道上快马奔驰掀起的尘埃,忍不住失声高喊起来。
最后的三名护卫与燕小乙闻言精神一振,强撑起疲惫的身躯爆发出惊人战力,硬生生将围上来的十多名麻匪杀退。
“快走!快走!”
虽然不知为何官兵会突然出现,可在场的麻匪知道这次想劫下车队过个肥年已是不可能的事,能保住一条小命都算作万幸,当下不再恋战舍了车队便朝着林间冲去。
官差的快马在密林中跑不快,逃入山中便有了活路。
张麻子的怒意也被官差二字冲散大半,官道上已能看清来人的身影,为首的竟然是清水县的捕快头子吴捕头,他身后之人也俱是清水县衙中的捕快。
连着顾知念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误解了清水县的那位父母官,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对方会派出捕快来当这黄雀,没想到此刻救了众人一命的居然会是衙门。
就在他分神之际,张麻子忍着痛将身体脱离了刀刃,连着掉落在地的一把柳叶刀也顾不上了,踉跄跟着同伴往密林间冲去。
“吴捕头,那人便是张麻子,万万不可放过他!”
听着了顾知念的大喊,吴平安一眼瞧见了落在人群最后的张麻子,同样落队的还有齐六,他眯了眯眼,目测了一番距离后从马鞍上取下劲弩,疾驰的骏马对他仿佛没有丝毫影响,端握劲弩的手一动不动。
“!”
瞧见这动作的张麻子肝胆俱裂,连头皮狂跳不止,仿佛年轻时独身在黄沙中被一群饿狼盯上,他想也不想,一把扯过身旁的齐六往身后摔去。
“噗——”
“呃啊!”
前者是箭矢透肉而过的闷响,后者是齐六的哀嚎,弩箭射透了齐六心窝,连带着扎入张麻子的后心半寸,让他逃命的脚步一个踉跄,却也顾不上疼痛继续亡命朝林间跑去。
而齐六,箭矢射烂了他的心窝俨然是活不成了,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倒在地上,用着最后的力气想要将心窝出的创口捂住,仿佛这样便能活命一般,吴捕头掠过他时看也不看,径直领人朝林中追去,马蹄踏踏扬起的尘埃遮住了齐六的神情,他脸上还残留着死亡来临时的惊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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