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头一个梁,南头一个梁,家中美娇娘,独守空闺房,可怜老爹娘,再不见儿郎。”
一群垂髫小儿手中握着一根根树枝,欢笑着从顾知念身前跑过,破烂的草鞋踩过粗粝的沙地,沾满了尘沙的脚又踢起一片沙风。
若是在繁华的内京,让官家听见这些童谣指不定就要被痛骂一顿,只是在这荒茫外州之地,却也无人在意这些。
六百余年前,前朝皇帝昏庸无道,内有奸党误国,外有异族扰边,烽烟四起,群雄逐鹿,能人名将如过江之鲫般涌现。
终是大梁太祖掀翻了帝位,换了个新天。
天下平定后,太祖定都南阳,立国号:【梁】!
四百年前,胡人的铁蹄踏碎了长宁关,南下四百里无一险隘,礼崩乐坏,山河破碎。
时大梁世宗皇帝御驾亲征,兵出南阳,起十万雄兵将胡人驱赶出长宁关外,谥号武帝!
武帝后又二百年,中宗皇帝崩于外州,七皇子密谋楚王反乱,太子得御林军相护逃往九江以北。
太子得燕王、魏王二王相助,定都北凉,人称北梁。
七皇子得楚王、越王、吴王支持,定都南阳,人称南梁。
以九江为界,双方之间多有攻伐,互指对方为伪朝逆臣,相持不下二百年,时至今日。
只停在一张嘎吱作响的旧木桌前,桌旁泛黄且被砂石打出一个个破洞的军旗上依稀能认出几个大字:后勤营。
桌前坐着的老吏抬起浑浊的眼眸扫了面前的顾知念一眼,瞧着他身上裹着的尘沙一脸土色后,微微摇了摇头。
“亲眷姓名,被编入何营。”
“家父姓顾,单字一个锦,武字营老卒。”
“武字营?”
老吏想了想后,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走到了身后的小库房中一顿翻找。
“顾锦,雍州扶风郡清水县人氏,开平五年七月入武字营,于建德元年九月战死,战功斩首五颗,获甲二副,刀三柄,合发抚恤银三十四两,按同伍袍泽口述,伍长佐证,顾锦系断后战死,按律当补五两抚恤银,合该是三十九两银子。”
老吏从库房走出,伸出舌头舔了舔笔尖,在纸上缓缓落笔,不时抬头打量面前的顾知念一眼,见着后者神色如常,静静的立在沙风中,心中微哂,只道那死了的顾锦也是个倒霉蛋,家中的不孝子就等着他死了好来拿一笔不菲的抚恤银。
“喏,在这画个押,一会进去把遗物一起领走。”
一袋碎银被丢在了桌前,同样还有一张有些泛黄的文书。
打开袋口只是略微的数了数,顾知念就重新放了下来,看向老吏时脸色愠怒。
“大人,这数似乎不太对。”
北梁远不如南梁富庶,九两银子足以支撑一家三口半年的用度。
“哦,本官记错了,断后战死的系顾锦同袍,看我这记性,倒是记岔了。”
老吏微微一笑,又伸手去拿桌上的银袋,只是一只手更快拿起。
“大人无记错的,这其中自然是三十九两银子。”
“既然无错,便在此签字画押罢,若是不识字,本官亦可代劳。”
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拿着沾血的铭牌去领了一个小包裹,其中只有一面小小的吊坠,和一把牛皮鞘包裹的短刃,这便是自己这个老爹留给自己最后的东西。
对于这个便宜老爹的死,顾知念并未有过多感触。
他并不来自这个世界,或者说他的意识跨越了空间来到梁国,上一世身为现代人的他遭到了很现代的死法,被泥头车创过以后再睁开眼就已经来到了梁国,没有任何天胡开局,从记事起就是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顾锦在他六岁那年便按着梁律被征募入伍,一走就是十二年。
大梁朝十四州,其中北梁占八州,南梁仅占六州之地。
只是北梁腹背受敌,西域又偶有羌人进犯,北梁国库每年大半的银子都用来养着十数万的边军,为了保证边军的战力,百多年前的北梁皇帝颁下一道律令。
每二十年由兵部发出文书,各州均分配征募军丁人数,再由各州分配至治下郡县,郡守县令既为了捞银子,也为了节约时间,便想出了一个法子。
抽签。
抽到的,则被征募入伍,编伍成营,与边军轮换,这抽签的门道,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
顾知念的老爹抽中了签,一走就是十二年,再得知他的消息时,已是清水县的官差找到了顾知念,告知了他父亲战死的消息。
按着梁律,录册载名的边军,除开军饷外,直至战死或退出行伍,每年合该有二两的银子,算作宫中皇帝陛下赏的岁银载册记录。
若是战死,这笔银子便会与战功一起换为银子交于家眷,若是活着离开了军伍当中,这几十两银子足以让他们度过一个很舒服的晚年。
可笑无数好儿郎在边关抵御胡羌,死后却还要被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刮去一层油水。
近些年来北疆无太大的战事,贪墨的风气又起了苗头,好在边军当中还未曾听说过吃空饷的行径,否则胡人再度南下,那几座边城雄关守不守得住都难说。
思及此处,顾知念无奈的摇摇头,贪墨抚恤银这种事,不要说梁国,放任何时何地也是司空见惯的,他纵然心有不平,又如何能与这滔滔大势相抗衡?
“贤侄,顾知念贤侄!”
未曾走远,顾知念便听见了身后的呼喊声,才看见一名披甲大汉疾步朝他走来。
“魏叔。”
认出来人后,顾知念便停下脚步,主动打了声招呼。
魏舒勇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包裹上,面色也有些悲伤下来。
他与顾锦既是同乡,也是一个营的同袍,他早些年攒了些战功,又拿出自己攒下来的战功军饷换了个屯长,大小也算是个兵头了,手底下也能管着几十号人。
听闻乡人战死的消息,他起初还是不信的,直到找到了带队出营的那位什长才确认,这个与自己一起入伍的乡人是真的死了。
他又在后勤营边上等,等了足有一月才等来了顾知念,后勤营那些龌龊事他有所耳闻,之所以等着顾知念,便是想告诫他几句,贪墨边军抚恤银这事,被告发了九族脑袋都得在地上打滚,雍州这事持续了快十年不曾事发,背后的大人物只怕是通了天。
他怕顾知念年轻气盛,若是顶撞起来,轻则抚恤银一点不剩,重则当场被砍了也不是没可能,回头安个细作的罪名,风儿一吹沙一盖,这事也就过去了。
“你……你是刚从后勤营那边出来?”
魏舒勇见着顾知念走来的方向,先是一愣,随后赶紧跑上去抓着他的手,生怕他缺了点什么。
“后勤营那些个老不死的没为难你?”
确认了面前的顾知念无碍后,魏舒勇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克扣了些银子,倒也没为难我。”
“唉,有些事,你能想明白就好。”
魏舒勇拍拍顾知念的肩膀,随后面色有些凝重,左右瞧了瞧四周,见无人在意此地才小声开口道:
“你今日且莫动身,最近有些不太平,明日开始我可休息一阵,到时候我带上几个弟兄护你回去。”
“你爹走了,总得给他留个后。”
魏舒勇提到这事面色并不好看,雍州有三座大郡,同时也是抵御羌人的大关,他们所在的这处便是天水郡,与凉州同为西域门户,除开羌人外,最多的便是麻匪。
边军之所以要轮换出城巡哨,除开与羌人的探哨厮杀外,更要追寻麻匪踪迹,这些亡命之徒若是聚拢了数千人,他们真的敢冲击城关!
魏舒勇之所以要让顾知念留一夜,便是因为最近大营外有些不安生,这段时日出去的探子大多都遭了截杀,有的如顾锦一样,同袍舍命断后,还能回来些人,有的干脆埋尸沙风中,被沙狼吃得只剩半截身子才被后来的巡哨发现。
来领抚恤银的人多了,自然而然就有人起了歹意,据说有伙蒙面的凶人,专挑来领抚恤银的遗眷下手,已然有十几人在领完抚恤银的路上被劫杀,天水郡的官兵出城剿了两次,也只是草草带几颗染血的人头回来算作交差,这两日不时有人在道上发觉无头的尸身,闹得人心惶惶,若是再持续一段时间,只怕要让大营中的营兵进山剿匪了。
听了魏舒勇的话,顾知念也是暗暗心惊,怀揣着几十两银子,他可不想走到半路也跟先前那些人一样被割了脑袋,只好花了些铜板找间客栈落脚,只是他一夜无眠,不时拿起床头的铭牌默默打量。
他自小没见过母亲,与顾锦在一起有限的时间里,也几乎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生母,大部分时候顾锦都只是干完了农活,便默默坐在田埂上发呆,哪怕是得知自己被抽中要编入边军时,顾锦的面色也没有太大的波动。
后来他一走,自己更是无依无靠,身在边关的顾锦也只是偶尔寄回来一些饷银,有时候干脆铜板也不曾来一个,多亏了魏舒勇的老娘心善,偶尔接济他一番,自己又有着前世为人的记忆,摸滚打爬好歹也是活了这么多年,可惜他连私塾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想着考取功名逆转人生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唉,就算是个便宜老爹,好歹也给我留了个几十两银子。”
顾知念放下铭牌,苦笑着翻了个身,几十两的抚恤银,就算他拿去官府中买些地契给别人种,也能安安稳稳的过几十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