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在州陵的县城中,金色的阳光洒在错落的屋脊之上,晕染出安宁祥和的氛围。在战争年代,这片刻的和平安宁,也算是弥足珍贵了。
糜芳走在大街上,身边一个手下也没有带。不过他身上穿着全套的盔甲,路人看到他的样子,虽然不认识他,但是也知道这是个军士。虽然没有人敢靠前搭话,不过人们对于刘备军的将士还是抱持着尊重的态度的。
感受到路人尊重的目光,糜芳忽然回想起了当年在徐州的日子。
徐州与荆州不同,荆州地处南方,即便到了汉末三国时期,开发程度也远远比不上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区。而徐州,即便在中原各州里,也算得上是繁华富庶的了。
就在这富庶的徐州城中,糜家以其经商所得的财富,成为当地数得上号的豪强。当然,以商贾身份起家的人,往往会被真正的士大夫阶层所鄙夷,所以糜家急切地需要谋求一个出身。
就在那时,刘备来到了徐州。
刘备需要资本的帮助来提升实力,糜家需要诸侯的背书来获得身份,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第一次见刘备是什么时候呢?糜芳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实际上那时候他在家族里也没有什么话语权,与刘备联合的决定里,并没有糜芳的一票。
糜芳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经商方面也没有遗传到多少天赋的子弟,只能作为一个添头,随着哥哥糜竺和妹妹糜氏加入刘备集团。
跟随刘备之后,糜芳虽然没有立下过什么大功劳,但是南征北战这么些年,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了。从当初一个连杀人都不敢的商贾子弟,到如今可以坐镇一方的高级将领,他走过的路不算艰辛,但也很漫长。
但此刻,他深知自己曾经的辉煌,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成为过眼云烟。向刘禅低头道歉,会是最好的选择。
简尚这几天不断地来劝糜芳,让他放下自己矜持和面子,主动去见刘禅。糜芳软弱的性子,让他无法狠下心来做出决定。可是,在今天被简尚抢白一番后,糜芳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就算继续拖下去,事情也不会得到解决。
可是,糜芳心里还有一丝期待,那就是,期待着年幼的刘禅,对于自己这个长辈,会心存一丝敬畏和尊重。
怀着这样的期待,糜芳迈着不算轻快的脚步,慢慢走向刘禅所在的驿馆。
刘禅,虽然现在年龄只有三岁,但是有着穿越者身份的他,不仅有着过人的智慧,更有着对于历史大势的认知。知道一些三国重要事件的他,心中早有计较。如果是其他人,尤其是跟着刘备创业的这老一代功臣,即便做了冒犯刘禅的事情,甚至是在继承权问题上想给刘禅使绊子,刘禅都会选择宽容和耐心,因为他知道自己从降生到这个世界开始所能享受的一切资源,都有来自这些老人的一份贡献。
但是其中的一个例外,就是糜芳。
对于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有多么津津乐道,那么对于关云长败走麦城的故事就会有多惋惜。对于蜀汉有多么的同情、支持,那么对于背叛的蜀汉集团的糜芳傅士仁就会有多痛恨。如果是深入了解了三国历史的人,可能对于其中的是非对错有自己的判断,也可能会有不同的偏好。但是罗贯中之所以会在《三国演义》里把蜀汉集团抬高,就是因为千百年来,在民间,蜀汉集团是更受老百姓喜爱和欢迎的。刘禅不是历史爱好者,所以接受到的也是经过演义加工的三国叙事,对蜀汉有着天然的好感。因此,直接导致了关羽兵败身死,并间接引发夷陵之战,导致蜀汉实力大损的糜芳,在刘禅心中,可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
不过,刘禅心里也曾经问过自己一个问题:“我明知道糜芳将来会犯错误,那么,我有权利用他将来的错误来惩罚现在的他吗?当我惩治了现在的他,让他无法再去重演历史上的过错,那么在当下,他就是一个无辜的人,我的惩罚又是否是正义的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过,好在刘禅现在已经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了,因为糜芳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新的过错,为刘禅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借题发挥的机会。
或许在外人看来,刘禅这次似乎是小题大做,甚至仗势欺人了。但是,只有刘禅自己心里清楚,对于糜芳这个人,决不能手软,否则只会让自己将来后悔。如果没有利用好这次的机会,将来想拿掉糜芳这种既有姻亲又有资历的元老,还是要颇费一番周折的。
州陵县城中的驿馆是整个县城最好的建筑。这是很反常的,因为一般情况下,一座城中最好的建筑,往往是政府办公地或者最高长官的府邸。而在州陵县,无论是县衙还是糜芳自己的府邸,都远不及驿馆这般富丽堂皇。
糜芳站在驿馆外,看到这派华美的建筑,忽的又想起一件事。这个驿馆之所以会修建得这么豪华,其实是有着孙家人的出资的。
半年多之前,周瑜打下江陵城后,孙权势力就有了江东和南郡两片区域。这两地的人员和物资往来,必须走水路,通过长江,经由刘备军的地盘,才能互通。由于南郡这边面对襄樊曹军的压力比较大,为了更好地保障江东对南郡的后勤支持,孙家悄悄跟糜芳联系,送了他不少钱,让他在州陵这里多行一些方便。
因此,糜芳不仅仅收了孙家的钱,帮他们把驿馆修建得豪华精致,而且还在口岸安排亲信,对孙家往来的船只不做过多查验。当然,糜芳这样做虽然不合规矩,但是问题也不大,毕竟孙家的船只经过夏口的时候是会被刘备驻军给检查一番的,所以即便糜芳这里毫不设防,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但是很多时候,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只要人不出事,那么再多的龌龊事情,也都算不上什么污点。而一旦人要被整治了,那么所有犯过的事就都成为了炸弹。
糜芳不知道刘禅想做到什么程度,只是一想到这座豪华的驿馆也有可能成为他指责自己的一个把柄,就有股说不出的难受劲,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