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在王老汉家住了三天,老汉对他极其热情,尤其是给他夫人的药。吃到第二顿,身上的症状就明显好转。虽然确实有一点腹泻,但是持续了两年的咳嗽止住了,呼吸也明显有力了许多。到了第三天,已经能自己下地做些简单的活计了。
这被王老汉视为神迹,张逸却知道这不过是意料之中。后世抗生素刚被发明的时候,一时被誉为包治百病的万灵神药。在如今这个绝对没有抗药性的时代,使用迭新、优化、提纯过多少代的最新版抗生素,症状上只要稍微沾点边,又哪有不好的道理?
王老汉实在不知道如何感激张逸好,竟跪在张逸的面前赌咒发誓,这辈子的命都是张逸的,任凭张逸怎么拉也不起来,就在那里哭了许久。
而张逸在他家住了三天,当然那也不是为了给他机会报答自己。毕竟王老汉家的鸡只有那一只。
第二天的一早,张逸就派韩老三骑马进西城县城采买,到傍晚韩老三带回许多米、面、酒、油、盐、蛋、蔬菜、调料……甚至还有十几只鸡鸭和一百斤牛肉。韩老三骑去的马根本驮不下,是在城中雇了两辆大车和几个力工才推了回来。
当晚张逸就在王老汉家院子里燃起篝火,搞起了BBQ。烤肉的香气很快引来了邻居的窥探,而张逸索性将大家都邀请了过来,还住在四里铺的十几户居民、几十号人全都汇聚在王老汉家,妇女们负责烤肉,老人和孩子们在一旁一边搭下手一边流口水,而作为各家顶梁柱的三十多名男丁则围在篝火旁喝酒谈天。
虽然他号称要让旁人因他的榜样而自我革命,这话多少有点哗众取宠,不过是为了吸引李纯的注意力罢了。但主导自下而上的变革,这点确实是张逸所要努力去做到的事情。所以了解大唐的基层百姓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变得极为重要。
坐在庙堂之高,看手下提交的文书、报告,是无法了解真正的情况的。最好的方法自然是亲自到百姓中去,亲耳听他们说什么,亲口问问他们在想什么。而与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汉子们一起喝酒吃肉,是与他们拉近距离的最好方法。
毕竟,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
几碗浊酒入口,几块牛肉进肚,男人们很快便与张逸熟络了起来。
张逸会问些有关农时的问题,而这些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庄稼把式,提起如何种地,自然侃侃而谈,而且大家公认王老汉种地种得更好。
而除此之外,男人们更喜欢的就是抱怨官府了。虽然涉及不到金州官场上的主要官员,他们能接触到的不过是一些巡街的衙役和守门的皂吏,但也算从另一个角度让张逸提前了解了金州的一些情况。
众人谈天说地,热闹了大半宿才醉醺醺地各自散去。第三天下午,又有许多醒酒的村民过来,张逸再与他们饮茶畅谈,直到夜幕深沉。
(至于有些村民多年来未吃过肉,第二天真的拉了肚子,张逸又拿出好几板黄连素,就是另话了。)
张逸回到屋内,和韩老三商议着,也不知道朝廷的旨意到没到,明天也该进城看看了。这时有人轻声敲门,然后王老汉的脑袋探了进来:“韩三叔,劳烦你过来一下,老汉我找你有点事要谈。”
韩老三有些奇怪,这王老汉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儿?张逸倒也没在意,挥挥手示意他去看看便知,然后自己在那里继续思考明日要应对的事情。可韩老三刚离开没有几息,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门外闪了进来。
张逸定睛一看,确是翠儿。
“翠儿姑娘,有什么事么?”张逸开口问道。
翠儿没有回答,而是怯生生地问道:“郎君明日便要离开了么?”
“是的。”张逸答道:“我这次就是到金州来办事情,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好几天,明天必须要走了。”
听到张逸如此说,翠儿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一只手在两鬓边垂下的头发上绕了又绕,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用自己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张逸,双肩微微一抖,那身打满补丁的破旧短衫便猝然滑落。十三岁的少女,竟就这样赤条条地站在了面前,让坐在对面的张逸目瞪口呆。
那能看出认真整理痕迹、却因缺乏营养而干涩分岔的长发,看起来虽有些小家碧玉的清秀、五官却无甚出奇、只透着一股稚嫩的面容,并不白皙、而是泛着健康的黄色的肌肤和总体瘦弱、却因劳作而有明显肌感、竟有些意外饱满的……
张逸忽地反应过来,抬起双手蒙住双眼,这是我能看的么?!
“翠儿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张逸惊呼道。
“恩人!”翠儿的声音不大,语气中却有着十分的坚定:“恩人替我爹爹还债,保住了我家的土地,还给我娘治病。我家穷,没什么可报答恩人的,恩人也不缺钱。爹爹和翠儿反复思量,唯一能对恩人有丝毫报答的,也就只有翠儿自己了!”
翠儿边说着,边又向前走了一步:“恩人放心,翠儿并不敢奢求能够做妻做妾,翠儿知道自己不配!翠儿只求能够追随恩人左右,为恩人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恩人想要,翠儿给恩人……给恩人些许慰藉,让恩人……解解乏,也是可以的!”
“我帮助你们,并不是为了回报!”张逸依旧捂着脸,起身想向后面躲。翠儿见状,竟鼓起勇气,扑上来将张逸拦腰抱住。
“我知道恩人不求回报。恩人对我家的大恩,我家也还不清,但这不能成为我们不回报的理由!”翠儿一边说着,一边抱得更紧了,小脑袋紧紧地贴在张逸的胸前。
感受着怀中娇嫩柔软的触感和传来的炽热温度,闻着鼻间飘来的淡淡处子香气,听着翠儿充满童稚却自荐枕席的反差诱惑话语,张逸虽然遮着自己的眼睛,却也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将手从眼前挪开,并脱下了自己宽大的外套……然后披在了翠儿的身上,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韩老三,韩老三!”张逸冲屋外喊道:“韩老三你跑哪去了!快给我过来!还有王老汉也过来!”
十数息后,韩老三出现在门口,看着只穿着小衣的张逸、披着张逸外套的翠儿和她褪在地上的衣服,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一句:“郎君这么快?”
张逸先是一愣,然后勃然大怒道:“快个屁!”
…………
…………
第二天一早,张逸、韩老三、翠儿三人离开四里铺村,向西城县城走去。
张逸最终还是收下了翠儿。
不过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收下。
昨夜王老汉喊韩老三,韩老三出门时看见候在一旁的翠儿,心里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他这些年为大户养马,那些富户的大宅门里,这样的事儿他还见得少了?
只是没料到,张逸这血气方刚的年纪,遇到这种事情,竟然真的忍住了?
主人家的事本不是他一个马夫能插嘴的,但听着张逸不停地埋怨翠儿和王老汉,到底忍不住说了话。
“翠儿早晚是要离家嫁人的,不过囫囵找个庄稼汉,继续像祖祖辈辈那样在田间地头忙活,然后生孩子、带娃娃、洗衣做饭、挨累受冻、饱一顿饿一顿?命不好再遇上些天灾人祸、去做人佃户、奴仆甚至流民?要来三我看来,郎君倒不如收她做个丫鬟,起码郎君是个好人,她这辈子吃穿不愁,还可以挣几个工钱补贴家用。郎君要是自己不纳,将来也可以替她寻个好人家,总比随便找个人嫁了然后受一辈子穷要强?”
张逸看王老汉和翠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又觉得韩老三讲的也不无道理,最终还是将翠儿收做丫鬟。
翠儿不会骑马,三人走着进了城,又先找了个裁缝铺,给翠儿买了一套合身的新衣服。等到达西城县城内的金州刺史府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张逸站在刺史府门前,看着不断有人从里面向外搬出各种东西,屏风、瓷瓶、书本、竹箱……搬到门口的大车上小心翼翼地绑好,然后一车车地拉走。
除此之外,还不断有人背着包袱从刺史府中出来,有的兴高采烈,还有的哭哭啼啼。
“这是怎么了?”张逸向门口一个穿着小吏服饰、正在指挥搬东西的人问道。
小吏乃是刺史府的门房,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张逸,见他只有一老一少两个随从、面相也挺和气,不像是个有身份的官样,便不耐烦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刺史府的事也是你能瞎问的?”
“我有事来拜访李䎖李刺史。”张逸没有计较他的态度,笑着答道。
小吏再次打量了一下张逸,竟然是来找刺史的,还直呼刺史的大名,看起来像是有点来头的样子。只是自己作为刺史府的门房,却从未见过他。
“刺史大人此时不在,郎君可以留下姓名,也可以将事情写下来,待刺史大人回来后我再替郎君转达。”小吏已经不自觉地改了称呼,变得客气得多。
张逸继续笑道:“那倒不必了,我找李刺史的事情,必须当面说才行。却不知李刺史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吏答道:“那我可不知道。刺史大人午前刚去了陶然居,参加城中同僚组织的欢送酒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就算回来,估计今日也不会见客了。你若真有事,就明天再来吧。”
“欢送酒宴……”张逸听了小吏的回答,自言自语道。
小吏却以为他不信,冲着府门口进出忙碌的人群一努嘴说道:“李刺史已经改任尚书虞部(工部下属负责管理全国山川林泽的部门)郎中、以后要改口叫李郎中了。昨日下午收到的旨意,这不今日忙着搬家呢么。李刺史同时还遣散了府中绝大多数的奴仆,就连我在内,等搬完了家,也要自谋出路呢。”
张逸恍然,原来朝廷的旨意已经到了,动作真是蛮快。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长安不久,新的军情报到了长安,西川节度使刘辟在元日贺书上向李纯要求都统三川之后,未待朝廷答复——他也知道朝廷不可能答应——便直悍然出兵进攻东川,将东川节度使李康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围困在了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城中。
李康的求救上书到了长安,言及东川猝不及防被偷袭,各州的兵马无法汇聚,被刘辟各个击破,自己仓促间勉强守住梓州,只是兵员稀少、粮草器械缺乏,只怕守不得几天,望朝廷速速派兵来援。
这封上书引得满朝文武震惊和李纯的极大愤怒,当天就要下诏平叛,被宰相杜黄裳劝住。
若是李康上书所言是真,只怕朝廷集结了兵马,待援兵到时,他也早已不济了。
朝廷还是要按部就班地做准备。可以相应提速,但不能乱了分寸。
于是长安城上空的阴云越来越密集了。
平叛之战已经一触即发。
他离开刺史府门口,忽然想去陶然居看看,正好自己也还没吃午饭。
只是待他在城中打听了路来到陶然居门口,发现这里居然是家青楼。他还以为是饭店呢。
他总不能带着翠儿进去吧。而且就算不考虑翠儿,自己又该如何应对这种场合?在酒楼里对着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可以,在青楼你一个我一个地搂着姑娘,他现在还接受不了!
三人便只好进了陶然居对面的酒楼,在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先吃了午饭再说。
二人点了一桌子菜,翠儿从没想象过吃饭还能有这么多花样,在韩老三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地挨个尝试着。
而张逸则倚着饭店二楼的窗户看着对面的陶然居。
张逸虽然不好此道,但是在长安时家就住在平康坊对面,每天看着车驾接踵、人潮川流,也算有了见识。看这陶然居的门脸,显然也不是什么很高档的场所。一辆辆车驾载着各自的主人从全城各地汇聚而来,进入其内,却看不见一个散客,想来今日是被包了场。
看来这位李䎖刺史,在城中也是颇得众人拥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