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翠儿!”
在一旁围观许久的张逸忽然高呼一声,吓了旁边的韩老三一跳。
张逸翻身下马,拨开围观的人群,冲到王老汉身边,双手扶着王老汉的肩膀说道:“舅父,你还认得我么?我是韩家老三啊!五年前我离开此处去长安之前,曾与舅父说过,待我混出个人样儿就回来娶翠儿。如今我回来了!”
王老汉一头雾水,这年轻小生是谁?自己怎么从来不认识什么韩家老三?
而一旁骑在马上的韩老三更是一脸懵。谁?我?
张逸偷偷冲着王老汉挤了挤眼睛,却还没等老汉反应过来,就转过身对着泼皮无赖们说:“我舅父欠你们多少钱?我来还!”
众泼皮也被忽然闯入的张逸搞懵了,这是哪出来的神人,这么大的口气?只是见他细皮嫩肉、一身锦袍,看起来颇有气度的样子,一时却也不敢小看。
为首的青年坐在地上冲着张逸喊道:“欠我们东家二百八十贯,再加上刚才将我推倒,我屁股都摔成了四瓣,还要一百贯汤药钱,一共三百八十贯!”
张逸冷笑一声说道:“区区三百八十贯而已,给你便是了。”然后冲韩老三示意给钱。
韩老三初时还有些犹豫,见张逸冲他瞪了眼睛,才无可奈何地从包裹里摸出八个金锭子,丢到青年面前。“一锭是五两黄金,官价可换五十贯,这里是四百贯,不用找了。”
反正都是他的钱,他自己不心疼,我老汉又替他着什么急?
张逸也确实没在意,倒是那青年愣了一会儿,居然说道:“不够!我们金州的官价是一两黄金换八贯钱,可不是十贯!”
“再给他两锭。”张逸也没生气,只叫韩老三再丢出两锭金子。
一众泼皮无赖都有些傻眼了,欺男霸女的事情没少干,这样豪气的冤大头倒是头一次见。
带头的青年已经被张逸唬住了,猜不透他什么身份,但一抬手就扔出十锭金子眼都不眨,想也是来头不小,让他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心想今日虽然没能成功逼得王老汉卖得卖女,但是这些金子拿回去也足够在东家面前交差了,毕竟本钱只有两贯,换回十锭五两的足金,东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青年从地上爬起,揣好了金子,带着一众泼皮无赖进城去了。而张逸回身看着王老汉,拱手行了个礼说道:“刚刚唐突了。”
老汉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出手豪横,又替自己解了围,然后还跟自己告罪唐突,一时让他很是过意不去,连连摆手说道:“岂敢岂敢,郎君是老汉的恩人才对,又哪有什么唐突?只是不知道恩人如何称呼?”
“我叫张逸,来自长安。”张逸笑着说道:“刚才听老汉说是要进城去抓药?敢问夫人得的是什么病?”
提起夫人的病,王老汉叹了口气说道:“大夫说是肺痈(慢性肺炎),这二年来一直就是咳嗽、气短、乏力,我就是为了给她抓药,才向城里的孙员外借了两贯钱,却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张逸看了看城墙的方向,对王老汉说道:“我看今日老汉还是不要进城了吧,若是再遇见那些泼皮,不定又会惹出什么事。我赶了几天的路刚到这西城县,老汉家离得远么?我能不能去讨口水喝?”
王老汉听他如此说,急忙答道:“不远,不远,老汉的家就在城西南四里铺,恩人为了搭救老汉如此破费,老汉又怎么可能吝惜一碗水!恩人快随我来。”
张逸和韩老三牵着马,跟王老汉向城西南方向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来到了一个小村落。此时已近傍晚,各家都吃过晚饭,大多在自家院子里修整农具,准备不久以后的春耕,看见王老汉回来,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王老汉一边回应着,一边向张逸介绍。这个小村落名叫四里铺,因为距西城县城四里远而得名。村子里原本有几十户人家,现在只剩十三四户了——其余地或是因为失去了土地沦为佃农,或是自卖自身入了大户做奴做仆,或者干脆就逃难去了。
还留在村里的都是有田地的自耕农,王老汉家有四十亩地,已算是最多的,论及伺候地的本事,也是数一数二。去年他一亩麦子能收到三石(唐制每石六十公斤),虽然去掉各种苛捐杂税,一亩地只能剩不到一石,但四十亩地的结余也有三十多石,一家人吃喝总是不愁,偶尔还能去城里扯块花布、称二两肉。
别家地少人多的就没这么好过了,尤其是家里小子多的,只能是饥一顿饱一顿。
王老汉号称老汉,其实也还没到四十岁。他只有翠儿一个女儿,也想有个儿子、可以把自己这几十亩地继续传承下去,所以家里夫人生病了才会不惜借钱也要治、两年多了也没放弃——还指望她病好了给自己生小子哩,谁知因此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其他家就更是如此,丁口多、田地少,一年到头忙活下来,交了税,剩下的也就只够全家吃个半饱,要是遇上天灾,或者什么意外事情,也就只能卖地卖女,最后和别人一样沦为佃户、奴仆或者流民。
“三石的收成交两石多的税?这税率怎么这么高?”张逸忍不住问出口。
只是这问题问到王老汉,显然无法得到张逸想要的答案。因为在王老汉、甚至整个金州的农民眼里,自己就该交这么多税,他的祖祖辈辈一直都交这么多税。
张逸默然,没有再多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才好吧!按大唐律中规定的税率,像王老汉这样的自耕农,一亩田该缴的税是五升。一石十斗,一斗十升,也就是说,他四十亩地一共应该缴纳两石的税,而他现在每一亩地都缴纳了两石的税!
就算加上劳役、捐输等等其他负担,也至少是十几倍以上的差距。
这巨大的差距是怎么来的,张逸与王老汉讨论怕也是没用的,但要是让王老汉知道自己祖祖辈辈多交了十几倍的田税,让他意识到、原本他真的是能够凭借辛苦的劳作而过上富足的生活,实际上却因这诡异的税率差而在温饱线上勉强支撑,真的怕他接受不了。
看着张逸逐渐严肃沉默的脸,王老汉还以为他嫌弃村落破败、自己家穷,生怕怠慢了恩人,刚一推开自家的门,便扯着嗓子喊起来:“夫人!死了没?没死就从床上下来干点活!家里来了贵客,快将里外拾掇拾掇!我去把那只老公鸡杀了炖汤!正嫌它天天早上叫了烦!”
听到王老汉的呼喊,张逸反倒露出了笑容。在此世像这般普通的农民家,若有个这样的病人,绝大多数都只是听天由命罢了,最多找个游行而来的方士、和尚,烧个符水、念段经文,毕竟城中药铺里的方子和汤药实在不是他们负担得起的。
而王老汉不惜借外债也坚持治了两年,可见他对自己的夫人是极有感情的,却要在外人面前装作满不在乎的、骂骂咧咧的样子,倒蛮符合张逸心中对朴实农民的刻板印象。
他正在院子里劝阻王老汉、叫他不要杀鸡,一名中年农妇扶着门走了出来,翠儿急忙跑上前去将她搀住。
农妇身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裙,容貌也无甚特殊之处,脸上挂满了久病疲惫的痕迹,显得格外的消瘦。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
“你不是带着翠儿去城里开药,怎得这么快就回来了?药呢?”农妇问道。
王老汉不耐烦地回答道:“路上遇见事情,没进城就回来了,过几日再去。你不要多问,吃了两年的药了,少吃几顿也死不了。”
农妇应该也习惯了王老汉的样子,只是叹了口气,冲着张逸艰难地行了个万福礼,开口说道:“不知有贵客来访,家里没什么准备,也没有提前拾掇一下,真是怠慢了。”说完便开始要收捡屋里屋外的杂物,只是动不几下便不住的咳嗽。
“夫人无需多礼,是我冒昧而来,打搅了夫人。”张逸急忙说道:“适才来的路上我听王老汉说,夫人是肺痈,已两年未曾痊愈,为此也没少花钱吃药。我也略通一点医术,不知老汉及夫人是否愿意,让我看看如何?”
“原来郎君是个郎中。”王老汉恍然大悟,感觉先前张逸豪掷千金的样子也合理了起来,城中药铺里坐堂的郎中诊金那么高、药又卖得那么贵,就应该如此有钱才对!
只是看张逸二十出头的年纪,与想象中名医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样子大不相符,不由得怀疑他的水平。
可即便如此,看看又如何?城里那个一脸白胡子的郎中,水平也不见得就有多高,不然怎么会吃了两年的药都不好?
张逸让翠儿搀着他娘进到屋里,在那只铺了草垫子的土炕上躺好,然后自己坐在炕沿儿上,将手指按在妇人伸过来的手腕上,摆出一副诊脉的样子,闭目沉思。
其实他哪里懂得什么诊脉?只是不摆出这样的架势,实在不能让当时的人信服罢了。
肺痈,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指西医诊断中的慢性肺炎。病因也不难猜,大抵是初时偶感风寒,没当回事儿,以为挺一挺就过去了,待发现炎症入肺,便为时已晚。
这样的病,若是在富贵人家,倒也不算多大的事情,良药名医是一方面,还要加上多多休息、吃些好的保证营养,多半也就能好了。而王老汉显然不可能有这样的条件,买些便宜的汤药已是极限了。
如此下去,且不说妇人还能坚持多久,将这个家庭拖垮是必然的。今日自己救了他们,明日又指望谁来救?
张逸将手收回,又在那里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睁眼起身,也没有回应王老汉征询的目光,而是径自向外走去,在马背上驮着的行李中翻捡了一会儿,拿出两个小纸盒,然后走回屋内交给了王老汉。
“这是我自己炼制的丹药,对夫人的病症应该是有些效果的。每日早、晚饭后以温水送服,一天两次,一次一粒。这段时间就不要叫夫人干什么活儿了,而是要多休息,药才会见效。不过这药对肠胃稍有刺激,吃几天后也许会拉肚子,也有可能会感觉困,不过不用担心,停药便好。”
张逸一边将说明书和药盒收好——反正王老汉也不识字,给他也看不懂,被别人看见还容易引来麻烦——一边嘱托道:“正常在一两天后就应该见到效果,这两盒药吃完,再看看夫人情况如何。如果实在不好,再去城中找其他郎中不迟。”
张逸有些担心王老汉不相信自己,哪知相比于汤药,王老汉对于这种带着些许“仙家色彩”的丹药反而更信服些。毕竟汤药吃了两年也不好,不正需要点“仙气”才行?
“却不知郎君这丹药可有名字?”王老汉问道。
“盐酸左氧氟沙星胶囊。”张逸答道。
前几日又到初九,镜子CD好了。他那时正在从长安前往金州的路上,一时想不出要取出点什么好。考虑到自己来到大唐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又是皮肉伤、又是落水、又是在湖边跳舞被冻感冒,各种汤药真是没少喝。味道又苦,见效还慢,最终从镜中取出一堆药来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晚饭就在王老汉家吃的,是普通的麦饭。张逸最终还是没拗过王老汉,为了表达对张逸替他还钱、又为他夫人诊病、赠药的感激,那只兢兢业业为老汉打了好几年鸣的老公鸡最后还是变成了一盆炖菜被端了上来。
王老汉家吃不起盐,只是用醋布泡过,和一同烹煮的野菜的苦涩味道混在一起,着实不怎么好吃。
可王老汉家三人却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根骨头都啃了个遍,一看就有好久没有吃过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