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马车上,张逸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不停地在傻笑。
坐在他一旁的李代宗儿也跟着浅浅的笑。
她还小,虽然自幼就受到宫廷中各种严格的教导,礼仪规范、文学艺术、骑马女红、甚至包括出嫁后府邸中财物和人事的管理。但真的嫁作人妇之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算心智再早熟,又哪里指望她真的能将事事都拿起?
何况在宫中的教导之外,陈氏还反复给了她额外的教导,那就是以夫为纲,听男人的话,将自己今后的人生和自己的男人牢牢绑定在一起,支持自己男人的一切决定。
这思想若是放在后世,说这话的人简直就要千刀万剐、天打雷劈,尽管辣么多独立小仙女们暗自里走的还是几千年来的老路,图的是以色事君、来换取荣华富贵,却决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而放在唐代,这叫女德。
唉,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啊……
李代宗儿就没有那么多既当又立的纠结与烦恼。她从小就是个极乖巧听话的孩子,母妃让她全心全意顺从眼前这个男人,那就准没错。何况他高大的身躯和让她仰视的年轻侧颜,看起来是那么的好看。
就将自己的一生都托付在他身上,又有什么不好?
她的心情全都牵于张逸一身,看见他高兴,她就高兴。
“郎君何事这么高兴?”李代宗儿开口问道。
张逸轻轻抚摸她乌黑柔顺的头发,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后世生气时总喜欢骂糙你孃,可真的这么做了,他却没有什么成就感,只是有些愧疚,毕竟这个美丽的小妹妹、虽然相识只短短三天,却已经能真切感受到,一颗心完全放在了他的身上。
古人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真心相随一生的模式,让见惯了后世同床异梦、相互算计的张逸颇为感动。
他又不自禁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开口说道:“我何德何能,竟能得公主这般佳偶,想起来就高兴啊。”
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就是受不了甜言蜜语。她一路含着笑伴着张逸回到府邸,已经是晚上了。
公主在随嫁的宫女陪同下回房休息去了,而张逸则和管家周汉明一起进了书房。
虽然公主下嫁时带来了宫女、仆役近百人,但她并没有喧宾夺主,而是依然让原本的管家周汉明负责府邸中的一应事宜,这让周汉明感受到公主对他的尊重的同时,也体会到了责任的深重。
从前府中一共就七八个人,张逸又不矫情,大家凑合过就行。
如今府邸中有了上百人,而且对于他来说大多是新面孔,管理和沟通需要靡费的精力成指数级增长,而张逸依然如之前那样不想管事、怎样都好,主母又只有十三岁,所有的事就只能压在他的身上。短短三天,就忙的他焦头烂额。
然后进了书房张逸第一句话又惊得他目瞪口呆:“我要外任了。”
“阿郎不是刚刚成婚?”周汉明问道。
张逸笑着答道:“是的,就是这么突然。怎么,我终于有官儿当了,你不高兴?”
“怎么会呢?”周汉明急忙说道:“只是不知阿郎所任是何官职?是哪里的县令?还是参军?”
张逸摇了摇头,笑着说道:“金州刺史、兼金州防御使。”
周汉明听了倒吸一口冷气,然后也摇头苦笑道:“倒是真的没想到。仆在这里恭喜阿郎了。”
自己寒窗苦读,屡试明经科不中,就算中了,也不过留在京中任个太史局的方技博士、国子监的助教,走走关系兴许能到地方谋个县主簿,就算光宗耀祖了。
而自己这位二十出头的主人,起步就是从四品下的中州刺史,更何况还兼职防御使,可谓军政一手抓。真是不能比,比了活不起。
张逸也知道周汉明苦笑的含义。他在后世也曾是个希望通过苦读改变命运的普通人,他对这种看着别人在风口上飞、自己在泥泞里爬的感受可以做到十分的共情。
他看着周汉明说道:“先生在长安也好些年了,若是依然执着于科举,自可留在这里继续学习。我虽去金州赴任,长安城中这座御赐的驸马府却不可能卖掉,还是需要留一部分人在这边照应的。先生可以继续像之前那样,一边做这里的管家,一边准备下一期的科举。”
说到这里,他一边观察着周汉明的表情,一边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然后继续说道:“不过我建议先生还是随我到金州去。先生知道,我无亲无故,手边最相熟的也就只有你们几个了。此番陛下派我到金州去,是有所期冀的,而我要想将陛下交代的事情办好,少不得需要仰仗先生帮我。只要先生立下些许功劳,到时我上书朝廷举荐,别驾、长史不敢说,委先生个县令之职还不是简单之事?只是用这种方式入仕毕竟不是正途,就怕先生耻于如此……”
“没有没有。”未待张逸说完,周汉明就急忙打断道:“这有什么好不耻的?”
张逸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读书人讲究风骨……”
“那都是那些家世显赫、不愁前路的年轻士子挂在嘴边臭讲究的东西,仆都三十多岁了,科举不中、一事无成,还风什么骨?读书还不就是为了做官?”周汉明生怕张逸反悔,再次打断他说道:“阿郎不要再逗仆了,仆跟你到金州去!”
张逸用笑眼看着周汉明说道:“那以后我就要多多仰仗先生了。”
“阿郎但有驱驰,仆敢不效力?”周汉明冲着张逸长揖到地,表态似的说道。
张逸再次端起茶杯,将剩余的茶喝掉,然后用忽然变得严肃许多的语气说道:“我过几天便走,先到金州去看看,而你暂时不能与我同去。长安这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待安排妥当之后你再去金州找我——放心,处理好长安的这几件事也算你大功一件。”
“一是明日去兵部请张承金大人来我府邸,说我有要事要与他商量;二是我等下会写封信,明天一早你就安排人将我的信送到夏州,务必让新任夏州刺史拓跋乾晖的女儿拓跋未央亲自收信;三是将公主大人的陪嫁整理一下,除御赐的有宫中形制的宝器必须留着之外,其余能换成钱帛的,一律卖掉——公主那边明日我会去和她说;还有第四……”
…………
…………
又过了五天,朝野上下讨论的重点依然还是刘辟的那封狂妄的“贺书”,皇帝已经分别和宰相、重臣单独进行过讨论,只是知道详情的人都守口如瓶,并没有将朝廷的具体决策流露出来,让不那么接近权利核心的、不明真相的臣僚们对此深感不满。
有人幸灾乐祸,朝廷也就能欺负欺负夏绥银那种软脚虾,对西川刘辟这样稍有实力的便投鼠忌器,不敢有所动作了。登基以来一向还算勤政的皇帝甚至在元日休沐之后至今还没有上朝听政,面都不露,可见被刘辟吓得不轻。
而那些激进的、少壮的官员们则是群情激愤,朝廷连如此大逆不道的要求都能忍?
一些官员甚至开始串联,准备叩阙请愿、绝不能让皇帝继续沉默下去的时候,宫中传出自元日以来的第一封诏书,任命张逸为金州刺史兼金州防御使。
去年平定夏绥银叛乱的三名孤胆英雄之一、最近极受皇帝宠爱、刚刚尚了公主的安康郡公、驸马张逸被派往金州,到底是何用意?此事立刻被朝野上下众官员们中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并进行了各种解读。
只是这些纷杂张逸是感受不到了,因为他在诏书下达的四天前、也就是李纯与他交谈过的第二天,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先期离开了长安,此刻已经进入金州下辖的石泉县城了。
张逸从马上翻了下来,忍不住用手揉了揉两条大腿的内侧,那里火辣辣的疼。自己此番为了尽快到金州,自长安出发走子午谷到洋州(今陕西西乡)境内,然后再向东进入金州境,一路上和韩老三两个人,一人双马,骑马狂奔,四天时间跑了近七百里。
这对于刚刚学会骑马的张逸来说是个巨大的考验和折磨。不像那些训练有素的骑兵或者草原上的马背民族,早就适应了那种有规律的颠簸,张逸骑术相当不精,为了避免自己掉下去,只能拼命地将两腿夹紧,结果四天时间下来,裤子磨破了两条,大腿内侧一片血淋淋地。
“明天我们改为坐船吧。沿汉水可以直接到金州治所西城县(今陕西安康),也就三天的船程。”石泉县的客栈中,韩老三一边给张逸上药,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真是搞不懂,放着长安城里的好日子不过,丢下刚成婚几天的那么好的公主,非要着急忙慌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张逸到现在也没有告诉韩老三自己已经被新任了官职,就要到金州来赴任。此次他之所以提前过来,就是想了解自己未来辖境的实际情况,若是等朝廷诏令下达到这里,自己敲锣打鼓地随着仪仗过来,只怕当地的官员以为自己是个长安过来的年轻公子哥儿,许多欺上瞒下的手段就要使将上来了。
不告诉韩老三,也是怕他露出端倪,给自己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地方官员的那些伎俩也不见得真能瞒他多久。但是朝廷很快就要布置伐蜀大计,自己负责东线军需供应的重要任务,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给他浪费在和当地官员的扯皮上。
第二天,张逸就和韩老三在石泉县城找了个船家,租了两条船,一条船是他二人的座船,另一条则载着二人来时骑的四匹马,顺着汉水继续向东而行。
结果当天下午,路过安康县时,船只便被河面上的一条大船截住了。
船家好像对此习以为常,当大船打出旗语时,便乖乖地靠了过去。待两船相汇后,从大船上跳过来几个人,腰间挂着长刀,身上都穿着乡兵的服式。
为首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张逸和韩老三,然后转头问船家:“你拉的这主仆是从哪里来的呀?”
船家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黄队正的话,听他们自己说,是从长安来的,从我们石泉县上的船,要到西城县去。”
唤做黄队正的乡兵头目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家今年拉客的税交了没?”
张逸眉头一挑,在河上拉几个散客还要交税?
船家急忙答道:“交过了交过了,刚过了元日就交了,石泉、安康、西城的都交了。”
“别处我管不着,我安康地交了就好。”黄队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县太爷刚刚下令,从今年起,不仅你们路过的船家要交税,载的客人也要加征一人百文的人头税。”
“啊!?”船家大惊,急忙说道:“我这拉一个人去西城县总共也才收百文的工钱,队正要收百文的税,要是再加上先前交的年税,岂不是还要倒赔钱?”
“你是赚是赔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负责收税。再说,又没规定非要你交,你也可以叫他们交啊。”黄队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朝廷前些日子封了个安康郡公你知道吗?按朝廷礼制,食邑一千户,一千户什么概念你知道吗?那得是五万亩地!同时这个安康郡公还是个驸马爷,娶了皇帝的妹妹、当朝的公主,公主也要有汤沐邑的,而且不能比驸马少,至少也得五万亩,加一起就是十万亩!这些都要着落在我安康县身上,可县里哪来那么多的闲田?县太爷只好从县里的富户手中买,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万贯,不收税哪里来的钱?你们跑船的还算好的,县里的田赋今年涨了七成,都是为了孝敬安康郡公他老人家!”
正说到这里,又一人跳过来,在黄队正耳边说了几句。黄队正眼前一亮,开口说道:“后面船上还有马?一匹马收税两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