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不得圆满

好在张逸与朝中众文武官员，本也没几个熟悉的，也就不需要顶着刺鼻的气味去做那口蜜腹剑的虚假社交。张承金臂膀有伤，不能饮酒，上午朝会结束便告假回家。刘禹锡则与当初一同被贬的“八司马”中其他七人聚在一起，感慨世事难料、变幻莫测。李谅作为宗室中被信任的长辈，此时则在宗室那边忙前忙后。

所有张逸能叫上名字的官员就是这些了，而认识他的官员也没有更多。虽然他此时在朝廷之中名号不小，平定夏绥银叛乱的功臣、被皇帝从一介平民直接升为郡公、又被赐婚公主文安公主，实是近期朝堂之上一个风云人物。

但张逸本人行事低调、平素见首不见尾，又因身无官职，既不用上朝、也没有衙门需要他去点卯，导致满朝文武但闻其声，未见其面。元日朝廷大宴，在京有官职、爵位的都要出席，乌泱泱上千人，竟没人认得他，倒叫他乐得清闲，在一边看着别人杯盏交错。

皇帝李纯本是这宴会中最开心的一个人，毕竟今日改元，代表着属于他的时代正式到来。京中宦官一党已被扫灭，西北夏绥银初试削藩便告成功，如今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正是自己大展拳脚、创建新的“元和盛世”之开端，又怎能不让他开怀？

但也许世间的事情本就不能圆满，或者今日之大唐还远未到让他乐享太平的程度，席间吐突承璀宣读各地节度、羁縻州、属国之贺表，本都是些花团锦绣的吉祥文章，却在读到西川节度使刘辟的贺表时，变了脸色。

李纯正志得意满，却没有注意到吐突承璀的变化。

这刘辟乃是贞元年间进士，官职做到朝廷的御史中丞，以耿直敢言著称，后被派往西川任节度使韦皋的度支副使。去年八月韦皋病死，刘辟自立为节度留后。

彼时李纯刚刚登基，京中权柄还在俱文珍之手。李纯想着刘辟乃是文官出身，总比那些骄兵悍将好对付，况且朝中局势不稳，外部当以安抚为要，遂下旨任命刘辟为西川节度副使，代理节度使事。

这基本上就相当于承认了由刘辟取代死去的韦皋的位置，现时名义上虽是代理，只要之后听从朝廷调遣，过不了多久必将实授。

李纯心想刘辟受此大恩，怎会不感恩戴德，在贺书中大吹大擂一番？见吐突承璀忽然语塞，还以为是用辞过于生僻，只催促着他快念。

吐突承璀只能硬着头皮将刘辟的贺书当众念了出来，却让李纯万万没想到的是，刘辟在书中竟公然要求都统三川！也就是说，朝廷给了他一个剑南西川还不够，他连剑南东川、山南西道也一并想要！

此时虽然藩镇林立，但都只限于数州至一道之地，而刘辟一开口就要将整个成都平原天府之国统统收入自己囊中，这与裂土封疆何异？

好大的威风，好大的胃口！

刘辟能在上书中提出这种要求，显然是压根就没把李纯和朝廷放在眼里！

李纯坐在御座上，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只是碍于皇帝的威仪，在那强忍着没有立时发作，最终咬着牙沉默了半晌，起身甩袖而去，元日大宴不欢而散。

刘辟的这封上书让长安城的上空好似笼罩了一层阴影，无数的目光投向大明宫，等着看刚刚改元的皇帝如何应对。朝堂上暂没有公开讨论此事，因为这时还是休沐期间，但是群臣之间的议论已经纷纷扰扰、甚嚣尘上。有幸灾乐祸的，有驻足观望的，更多的则是慷慨激昂。

宰相杜黄裳一如既往的力主发兵平叛，同平章事韦执谊、尚书户部侍郎王叔文、中书舍人裴垍、翰林学士李吉甫等朝中重臣也纷纷表态，决不能对刘辟姑息，否则引起其他藩镇效法，后果将不堪设想。更有京西诸城镇行营节度使范希朝、神策行营节度行军司马韩泰、代州都督李光进等大将毛遂自荐、请缨出战平叛。

就在这样一种气氛中，正月初三，元日休沐的最后一天，安康郡公张逸与文安公主李代宗儿的赐婚大典如期到来。

这日一大早，张逸便在宅中祭祀祖先，把自己成婚之事敬告先灵。让负责典仪的马存亮奇怪的是，正中的祖宗牌位上写的居然是李耳的名字，可他若是认老子为先祖，那两旁写着张某某、董某某的牌位又是何意？不过这是驸马的家事，人家爱拜谁拜谁，他也管不着。

与此同时的大明宫里，李代宗儿身穿绣着金丝凤凰的锦袍，头戴珠光宝气的凤冠，迈着沉稳而优雅的步伐，走向高坐在前方的李纯和陈氏，缓缓跪拜在地，以示感谢养育之恩。

这里原本坐的应是李诵，因为他病体深沉，或者也因为李纯想对外展示自己淡定从容的威仪、一扫前晚在元日大宴上失态的阴霾，此刻由李纯坐在这里代替李诵接受李代宗儿的谢仪，长兄如父，严格来讲也没毛病。

而一旁的陈氏，则是李代宗儿的亲生母亲，此刻她穿着华贵的宫装，上面绣着繁复的牡丹和凤凰图案，彰显着皇家的尊贵与富丽。她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面庞精致如画，肌肤白皙，唇若含丹，眉似远山，眼眸清澈如水，着实是一个难得的美妇。只是她故作优雅的举止下面，却带着让人不难察觉的羞涩和拘谨，也毫无那种从容不迫的威严和风范，反而显得有些战战兢兢，她不时地偷看着一旁的李纯，好像是怕自己哪里一个不小心惹他生气、便要大祸临头一般。

到了下午，李代宗儿乘坐装饰华丽的鸾车，由八匹骏马牵引，在庞大的送亲队伍伴随下，从建福门出大明宫，沿着太极宫和皇城的东墙一路向南，直到崇仁坊府邸门口。沿途百姓聚集如海，彩旗飘扬、花瓣纷飞，给因刘辟事搅得阴云密布的长安城、感染上了一点亟需的喜悦的气氛。

不算很远的距离，送亲队伍敲敲打打、吹拉弹唱、走走停停，待到崇仁坊的府邸门前，已是日暮时分，而张逸早已穿着婚服，候在门口多时了。

接下来就是正式的典仪。

张逸将蒙着盖头的李代宗儿搀下马车，张逸的婚服是绯红色，李代宗儿则是青绿色嫁衣，好一对“红男绿女”。二人一个身材高大、一个柔弱娇小，一同走在红色毡席上面，进了府邸，穿过百子帐，走到青庐之中。

皇帝不能亲临，张逸此世又无高堂，主婚的乃是宰相杜黄裳，二人便在他的面前行了拜堂之礼，正式结为夫妻。

随后夫妻共吃一块肉、同饮合欢酒，是为“同牢合卺”，寓意夫妇一体、相亲相爱。各剪下一缕头发，绾结在一起，即是“合髻”，以示同心偕老。

再之后，李代宗儿开始“去花”，也就是卸掉多余的妆容、去掉花钗，只用一柄扇子遮住芳容。这时张逸应作一首却扇诗，才能让李代宗儿挪开扇子，只是他推脱自己诗才不行，最终是由傧相陆畅代为作诗吟道：“宝扇持来入禁宫、本教花下动春风。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于是李代宗儿终于拿开了遮挡在面前的团扇，在张逸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真容。此刻的她站在府邸的庭院中，夕阳的柔光透过枝杈洒在她的身上，映出一种暧昧的暖意。她的秀发乌黑亮丽，梳作高高的髻式，凤冠上点缀着精美的珠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增添了几分俏皮与灵动；稚嫩的面庞如同初绽的花蕾，肌肤细腻如玉、透着淡淡的红晕，仿佛能滴出水来；眉毛细长而弯，如同新月的弧度，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眼眸；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如同蝴蝶的翅膀，每一次扑动都似乎在诉说着青春的故事；眼睛明亮而有神，闪烁着好奇与纯真的光芒；小巧玲珑的鼻梁下，是一张樱桃般的小嘴，微微上翘的嘴角带着一丝羞涩的微笑，这笑容如同提前到来的春天的暖风，让人感到无比的舒适与愉悦。

张逸看着眼前这位将要与自己相伴一生的新妇，脑子中竟一时有些呆了，直到被宾客们嬉闹着推入洞房许久，才恍然回神。此时宾客们都已离去，自在前厅饮宴，屋里只剩他和怯生生坐在榻上的李代宗儿。

然后张逸终于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个……公主今年多大了？”

李代宗儿用自己清新稚嫩的嗓音答道：“妾今年十三岁。”

听到她如此回答，顿时便有一万匹草泥马在张逸的脑中跑过。

…………

…………

大婚后第三天，张逸带着他的新夫人李代宗儿进入太极宫，行“回门礼”。这次李纯没有再代父受礼，二人直接到了万福殿，拜见李代宗儿还卧在病榻上的父亲李诵。

张逸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有着“传奇”人生的太上皇，二十五年如履薄冰的太子生涯，登基前突发中风，躺在病床上接续大统，雷厉风行地主持改革，却未及改元便被家奴赶下皇位，在大安宫中住了月余，又被移回太极宫……

而如今的他，不过是个口不能言、气短力虚、形容枯槁，眼看就要油尽灯枯的老人罢了。

看得出李诵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小女儿，二人冲他磕过头之后，他费力地伸出手，在代宗儿的头上摩挲了许久，脸上也流露出难得的真心笑容。而李代宗儿明显也很依恋自己的父亲，将头埋在他胸前，久久不起来。

而一旁的陈氏，眼神躲闪，面色犹豫，看起来非常奇怪。只是听代宗儿说，其母原是十六王宅中的宫女，想来也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张逸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岳母，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却也没怎么在意。

寒暄了几句，陈氏屏退了殿中伺候的从人，留李代宗儿陪李诵说话，自己邀张逸在隔壁入了席。

与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美艳的丈母娘独自对坐在偏殿里，张逸些微有些尴尬，不过这也还好，更尴尬的还在后面。

陈氏探过头来，红着脸低声问道：“代宗儿怎么还梳着双鬟望仙髻，却没有把头发盘起来？你们……你们成婚三日了，还没有那个吗？”

说完她可能是怕张逸听不懂，还把两只手举在面前，比了个对握的姿势。“就……就那个……你明白吗？就那个！”

张逸闻言大窘，也把头凑过去低声答道：“明白，我明白！确实没有……公主她……她实在太小了！”说话间一股成熟的呼吸香韵沁入他的鼻腔，他抬眼看见近在咫尺的陈氏的脸，顿觉有些不妥，急忙又把自己的头缩了回去。

陈氏却浑然不觉，反而又向前俯了俯身，靠得更近了。要不是在她身子与圆桌间隔着两个饱满的软垫，只怕都要贴到张逸的身上才罢休。她急切地说道：“哪里小了？她都十三岁了！太宗的贤后长孙氏，与太宗完婚时也是十三岁，太宗之女襄城公主更是十一岁就下嫁萧锐，太宗皇帝还屡次下诏给其他公主要以襄城公主为榜样。妾身自代宗儿幼时便一直教导她，将来出嫁以后，不要学前朝个别公主那样跋扈淫逸，而是要以襄城公主为榜样，以夫为天！代宗儿从小就可听话了，驸马不必担心她会不好好伺候你！”

说这话时，陈氏的目光无比的认真，让张逸颇为无奈。“岳母大人多虑了。公主是君，我是臣，又怎么谈得上让公主伺候我？何况夫妻之间即讲两情相悦，也讲相敬如宾，本就没有谁一定伺候谁的说法。我真的不为别的，单纯是因为公主太小了！”

陈氏听着张逸的解释，坐回座位不言语，又过了半晌，才幽幽地说道：“驸马原来是喜欢年纪大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