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典仪的筹备,进展很快。
皇帝为张逸指派的宦官马存亮着实是个精干之人,宅邸的改造已经完成,开始进入场地布置的阶段。至于六仪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原本应该是驸马家族与皇族之间进行的一套繁复冗长的政治行为,即是体现皇家的尊严和权威的方式,也是驸马家族与皇帝拉近关系的绝佳机会。
只是张逸在此世孤身一人,各项流程便只能委托马存亮与朝廷间走走形式,故而进展神速,原本动辄要半年甚至一年才能走完的程序,不足一月便已完成,就连聘礼都是从朝廷府库中取出,然后又以张逸的名义送了回去,主打的就是一个敷衍。好在无论皇帝还是张逸对此都不甚在意。
昨日去宫中“请期”,皇帝拍板,年前就要完婚。今日开始,张逸在府邸里接受马存亮对他进行的专门的婚礼礼仪培训。
“公爷往这走,对对对,在这里停下,这个时候公主的马车应在这个位置,公爷要这样搀住公主的手,将她扶下车来,切忌公主的脚不能沾地,否则会冲撞鬼神,而是要踩着毛毯毡席一直走到青庐……”
马存亮一步一步地教着,张逸亦步亦趋地学着,心里却在感慨,听说后世人的婚礼,会将许多新人折腾得不想再结第二次,自己以前没有机会体验,但今世这皇家礼仪怕不是还要更繁琐一万倍。
他正照着马存亮所指示的那样在前院里走着,马夫韩老三进来通传,门外有客来访。张逸还以为又是刘禹锡,他最近总是过来,或请教诗词,或讨论朝廷税赋之事,张逸也没有见外,就叫韩老三请他进来,结果却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老弟这弓腰弯背的是在做什么?”
张逸回头一看,竟是张承金,连忙迎了上去。“张大哥,竟然是你!你怎么来了?”
二人在夏绥银的节度藩署之中,共过生死,初见时的敌意早已消散,改以兄弟相称,如今时隔月余未见,显得分外亲切。
张承金上前拉住张逸的手,笑着说道:“朝廷招我进京任职,我当然要回长安来了。进京第一件事肯定是拜见皇帝谢恩,第二件事自然就是要来找老弟你了,却不知老弟这段时间过得可好啊?”
“我在这纸醉金迷的长安城里,又哪会有什么不好?”张逸笑着答道,又用手抚了抚张承金右臂上依然缠着的厚厚的丝布,问道:“张兄的胳膊如何了?”
张承金笑着答道:“托老弟你的福,这条胳膊是保住了,那么大的伤口,后来每日用烈酒擦拭,竟真的再没有流脓!只是目前看来,今后这条胳膊想再挥刀舞剑,怕是难了。”
马存亮见张逸有客,便先行告退,自去后宅监督婚礼典仪的布置去了。张逸则将张承金引到前院书房,二人分宾主坐定,看着彼此笑意中的无奈,竟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张兄久在军中、戎马半生,如今又为平叛立下大功,结果却被降了官阶、调任京中闲职,弟私下为兄感到不公啊。”张逸说道。
张承金却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也不能这么说,不是还封了我一个银国公么?”
“张兄就差国公那点俸禄?”张逸反问道。
“诶,那正经不少钱粮呢。”张承金笑着说道:“何况平叛之事究竟如何,别人不知,我还不知?我不过是窃居了老弟的功劳而已,又怎敢奢望过多?何况我本就心向朝廷,不想与那帮整日惦记着割据一方者为伍,否则便不会被他们排挤、诋毁,如今能入朝任职,也算是得偿所愿。倒是委屈了老弟你,要是当初将实际情况如实上报朝廷,老弟你也不会仅仅封个郡公的爵位,连官职都没有。”
“不是还赐婚了么,我现在可是堂堂驸马爷了呢。”张逸揶揄着说道,然后出言安慰张承金道:“兵部现在虽然被藩镇架空,但当今天子乃是个年轻有为的皇帝,他是定要与藩镇斗上一斗的,兄在兵部,现在看起来是个闲职,将来必定大有可为。”
“嗯。老弟现在跟皇帝结了亲,将来也一定会得到重用的。”张承金笑着说道:“所以我们两个不得意的人,现在是在互相安慰么?”
“哈哈哈,对,就是在互相安慰。”张逸也笑着说道:“不过无论以后你我兄弟二人得意也好、失意也罢,在这长安城中,总要互相照应才是。”
“那是自然!”张承金答道。
二人在书房中聊了许久,互相讲些离别以来各自的经历,发些共同的感慨,直至夜幕降临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张逸在门口看着张承金的背影,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惆怅。虽然自己最近一直在做着谋划,但皇帝的态度始终不明晰,让一切仿佛云里雾里,难摸头绪。
他转回宅内,向深处走去,一边踱步,脑子里一边想着事情。
随着改造的完成,宅子的占地面积扩大了近十倍,只是新扩的区域目前还在布置,要在大礼之后才会启用,现在里面只有一些随意丢在各处的未安装的装饰品。
宅中的仆人也依然还是那么几人,白日那些布置的匠人和宫女在夜幕后离去,让宅子里显得格外的空旷。
张逸在其中漫无目的地闲逛,走到新宅院的一处小湖边时,忽然听到一个女声说道:“到时公主也会带一大堆仆役进来的吧?”
张逸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是崔燕燕的声音。这小妮子最近看起来颇有些心不在焉,感觉总是在躲着自己。他问过莺莺,她的回答也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让他摸不到头脑。
他索性一侧身,躲在了湖边的乱石后,想听听她在说什么。
接下来响起的女声果然是黄莺莺的:“那是自然的。这么大的宅子,要是换别家,仆役怕不是要数百,而我们这里就六七人,哪里照应得来?而且未来的主母乃是当今皇上最喜欢的妹妹,身边又怎么可能少了人伺候?唉……只希望她是个好相处的人。”
“皇家女子自幼娇生惯养,又身份尊贵,怕是很难相处。像阿郎那样好相处的主人本来也是世间罕有。不过姐姐倒不必过于忧虑。”燕燕说道。
莺莺奇道:“为什么?”
“即使新的主母来了,姐姐的身份也是侍妾,就算她再是骄横,又能如何欺你?阿郎总归是护着你的。而我只是个丫鬟,搞不好人家哪天一个不高兴就把我撵了出去。到时我流落街头,姐姐在这深宅高院之内,可不要忘了想我。”
“那怎么会呢?我们姐妹自从生下来就在一起,从未分离,阿郎也绝不是厚此薄彼之人。”莺莺安慰道。
“真的不是么?”燕燕反问道:“你当我不知?阿郎总是晚饭后冲你偷偷地挤眉弄眼,然后当晚你就找个什么借口出去,整夜的不回来。阿郎要不是厚此薄彼,怎么不冲我使使眼色?”
莺莺被妹妹说得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地说道:“呀,我说你这小丫头在纠结什么,原来是思春了啊!”
“张嘴闭嘴小丫头,我除了出生比你小半刻钟,还有哪里比你小了?”
“半刻钟就注定了这一辈子你都比我小!”
“可我这里比你大!”
“怎么可能?我俩一直都是……诶?好像真的比我大一点啊?”
“那当然了,不止这里……啊……讨厌!你的手好冰啊,不要伸进来乱摸!”
“我偏摸!凭什么你得比我大,这不公平!”
姐妹二人就在隔壁嬉笑打闹起来,言语也越发的口无遮拦,让在乱石后偷听的张逸很是尴尬。他想了想,这种情况自己还是不要露面的好,只是刚要挪步,脚下却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隔壁的打闹声几乎是瞬间就停止了,周围恢复了一片死寂。
张逸无奈地站在那里,心想这情节是不是有点老套?却不待他想出什么解脱的办法,莺莺燕燕二女便绕过乱石、一左一右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三人的脸霎时都变得通红起来。
“阿……阿郎……你……什么……什么时候来的?”
张逸挠了挠头,无奈地说道:“我说我刚到,什么都没听见,你们信么?”
…………
化解尴尬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一个巧妙的玩笑,比如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再比如使用一些开放和友好的身体语言,传递积极的心理信号。
张逸采用的是后者。
冬夜的长安气温已经蛮低,宅中的小湖上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光洁得仿佛镜面一般,倒映出岸边的张逸和莺莺燕燕二女的身影,正在翩翩起舞。崔燕燕自幼就被教导各种舞技,却从未在人前舞过,何况今日还有姐姐在旁共舞?不禁有些心情慌乱,羞得面红耳赤,而张逸和莺莺就要熟稔得多,毕竟已经偷偷练过。张逸扶着她纤细的腰肢,耐心地引导着她,一会儿将如藕的臂膀抬在这个角度,一会儿将似莲的玉腿摆成那个姿势,让她在初时的忐忑和慌张之后,不知不觉地突破了自己心中的滞障,然后尽情地舒展着、绽放自己青春的风韵和美丽。张逸前世从未敢设想过自己还有携二美共舞这样的好事儿,此刻如梦似幻,脑中浮现出前世看过的一些舞蹈视频,便想一试。他一会儿搂着妹妹跳伦巴,婀娜款摆、柔美缠绵;一会儿扯过姐姐跳桑巴,热烈动感、摇曳多变;一会儿又与姐妹一同跳恰恰,扭腰挺胯、利落紧凑。饶是姐妹二人自幼见多识广,也没想到笨手笨脚的张逸,于舞蹈一道,还有这么多从未见过的花样?竟也在新奇与欢快中,随着张逸一起喊起了不伦不类的节拍:“一大大,二大大,三大大……”
…………
…………
张逸和莺莺燕燕全都感冒了。
事实证明,冬天的晚上在湖边跳舞,容易着凉。别看舞的时候面红耳赤、热气蒸腾的,舞完的一瞬间、小风一吹,马上就是一哆嗦。
当府里同时有三个人发热、咽哑、咳嗽、头痛,负责婚仪的马存亮还以为是发了疫病,着实紧张了半天,等他确认只是晚上在湖边跳舞冻着了之后,脸上的表情复杂而深邃。
只是张逸再怎么胡闹,也不是他有资格置喙,再加上他的特殊身份,有些事情也着实没有发言权。他也只能用带着略微埋怨的语气劝导张逸,注意保养身体,不要误了皇帝钦定的典仪。
毕竟那些时间节点,一定会在该来临的时候准时到来,绝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就像公元806年的春天,如约而来。
元日这一天,身着兖服、头戴冕旒的皇帝李纯在大明宫含元殿举办的大朝会上,在满长安的文武百官和地方的官员及代表面前正式宣布改元“元和”,同时大赦天下。
城中也沉浸在一片节日的喜悦之中。
一大早,家家户户便在院里竖起竹木竿,竿顶飘悬着长条形“春幡”,象征着美好的祝愿和祈福避灾的寓意。
而几乎所有的大户都在家中摆着酒席,那些同僚好友、亲戚邻居们自清晨便开始走街串巷、四处拜年,走到谁家就吃到谁家,便是“传座”之习。
席上必有屠苏酒、椒柏酒,由大黄、白术、桔梗、蜀椒、桂辛、乌头、菝葜等七种药材混合制成,据说喝了能够驱邪解毒延年益寿,全家都要自幼及老,接续饮之。
佐酒的就必是“五辛盘”,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香菜),求的是发散五脏郁气、预防时疫。
预防时疫的效果怎么样张逸不知道,但是味儿是真的冲啊。看着宫廷宴会中那些文武大员们大快朵颐的样子,都不敢想象凑过去说话时一张嘴都得是个什么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