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总有代价

“你这样做，就不怕招来全天下的骂名么？”

“骂呗，我没什么所谓。正如梦得兄先前所言，凡事都要抓根治本，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如果我做不出成效，口头上占了便宜又有何用？而一旦做出了成效，有人从中得到了新的利益，到时自有大儒为我辩经，又哪里需要我自己去与他们争辩？”

张逸与刘禹锡二人在一旁商讨国是，一个是替皇帝问，一个是故意说给皇帝听，可惜李纯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而是颇有些浑浑噩噩、心不在焉。

妙音忽然拨动了一下筝弦。“铮铮！”

李纯的精神仿佛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满怀期待地看着妙音从座位上站起，向因弦声而看过来的四人行了个万福礼，然后重又坐下。

在恢复静谧的屋中，一缕灯光透过妙音青葱般指肚的缝隙，洒在筝弦上，闪烁出淡淡的光芒。她轻轻抬起双手，指尖轻触筝弦，用力滑动，随之发出一阵深沉而铿锵的声音，仿佛穿越至数百年前的时光，诉说着那段悲壮的历史。

然后万般出乎李纯意料的是，失聪的妙音，竟开口唱了起来！

“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至今草木忆英雄。”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伴着筝音在空气中回荡，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历史的碎片，拼接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高亢而激昂，如同江水汹涌澎湃，展现出英雄末路的无奈与不甘。

“唱著虞兮当日曲，便舞春风。”

到这里，她又忽而转为低沉婉转，如同江边暮色中的哀歌，诉说着无尽的遗憾与思念。

“儿女此情同。往事朦胧。湘娥竹上泪痕浓。舜盖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

妙音的手指在筝弦上跳跃，每一次拨动都似乎带着无尽的力量，将那段历史演绎得淋漓尽致。而她口中的唱腔时而明亮有力、时而低吟悠长，极富有层次，仿佛能够听见江水的波涛声、战马的嘶鸣声，以及英雄豪情壮志的呐喊。

在这美妙的音乐中，李纯等四人仿佛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感受到了那份执着与决绝。

而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落下，屋里陷入了一阵寂静，直到妙音再次起身，冲着众人行礼，李纯才如梦初醒，拊掌大喊道：“好！旁人若是失聪，便会因为无法校正自己说的话而一并失言。想不到这位姑娘不仅没有受失聪影响，反而将自己的声音驾驭得如此完美，又能与手中秦筝的演奏配合得天衣无缝，实在难得，实在难得！真是不愧’妙音’二字，’仙子’之名！”

李纯不断地说着溢美之词，妙音却只是忽闪着自己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直到他恍然大悟，转向一旁的刘禹锡问道：“她听不见朕的夸奖是么？”

刘禹锡笑着点头，走到一旁的角桌上取过纸笔，将李纯赞美的话写在纸上，拿给妙音看。妙音嫣然一笑，也在纸上用秀气的字体写道：“多谢李公子谬赞。张公子的词写得极好，奴很荣幸可以为诸位公子献唱此词。”

双方用书写的方式交流了几句，无非是吹捧和谦虚。张逸拿过纸笔：“冒昧地问一句，姑娘是完全听不见么？”

妙音回到：“实不相瞒，也不是完全听不见，若是在我耳边大喊，也是能听到一点点声音的。奴幼时家贫，患了耳痈（中耳炎），没钱医治，才落下的残疾。”

“仙子又如何想到要习练乐器和歌咏？”刘禹锡问道。

“奴耳聋之后，家里人将奴送到了长安城中的悲田院（唐代官方设立的社会福利机构），只是朝廷拨的钱粮时有时无，院中管事又总是克扣，还会逼我们为他做工挣钱——男的做些营造之事，女的则是为大户人家织补、浣洗。而我因为耳聋，听不见他的招呼，做事反应也慢，经常遭他打骂，最终不堪欺辱逃了出来。”

看妙音写到这里，李纯愤愤地骂道：“朝廷设立悲田院，本意是收容救助、慈悲济世，却不想搞成了这个样子，户部和长安万年县的官都是干什么吃的？”

吐突承璀在一旁解释道：“朝廷如今财税紧张，这些年平叛、赈济花钱的地方又多，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这悲田院里那么多张嘴要吃饭，管事的便宜行事也是无奈之举。”

刘禹锡却在一旁说道：“真的是这样吗？我看户部的账上每年拨付的钱粮从未断过，近几年还以长安屡次遭难孤残众多的理由增加了拨付的数额。又怎会让院里的人没有饭吃？”

吐突承璀还想争辩，却被李纯瞪了一眼，只好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不再言语。

而妙音看着几人在说些什么，表情各异，却不明就里，继续写到：“幸好遇见了秦妈妈，她是个好心人，收留了我。我不愿接客，她也没有勉强，而是教我歌咏、弹琴。我耳不能闻，她就一个字一个字不厌其烦地帮我纠正发音，最终使我练就了不用耳朵听也能弹琴、唱曲的本事，并在这长安城中凭此技闯下了一点名号，才能养活自己和其他姐妹们。”

李纯点了点头说道：“身处风尘之间，亦能有此等善心，这位姓秦的鸨母殊为难得啊。”

两边又客气了一会儿，妙音因今日已唱两场，甚至疲惫，起身告辞而去。刘禹锡和张逸也准备起身离开，却见李纯坐在那里不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过了半晌，忽然开口问刘禹锡和张逸道：“二位爱卿谈完了？”

刘禹锡答道：“禀陛下，基本谈完了，仅剩一点……”

“剩的下次找机会再谈吧，这本也不是急于一时之事。”李纯这样说道，他转向一旁的吐突承璀安排到：“你去唤那位姓秦的鸨母来，朕要对这种义娼当面褒奖！除此之外，刚才提到的会唱歌的沐卉、会跳舞的熙雯，还有没有其他有一技之长的姑娘，一并叫来让朕看看。”

…………

…………

一行四人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离开凤仪阁。

李纯终究没有在平康坊的楼子里摆出自己皇帝的威仪，也没有朕的临幸哪个，但这些与宫中端庄尊贵的嫔妃们完全相反的万种风情、与平素朝仪雅乐截然不同的俗辞秽语，确实给他带来了之前未曾想象过的快乐，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他甚至在十余天后召张逸进宫，想让张逸将凤仪阁中众女接到自己的府中先养起来。

张逸没有同意。当初将皇帝带到凤仪阁去，是为了寻个安静地方向他讲述自己的政治抱负，是担心错过机会的无奈之举，却并不想让皇帝从此沉溺于声色犬马，真的做个昏君。

当然了，他也不可能当面直斥李纯此举不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给领导办一百件好事，也不如陪领导一起干一件坏事。他可不想当那种犯颜直谏的铮臣，掌握一个适当的度就好。

“他们与众不同的风味，正是来自于市井凡俗。若是将她们圈养起来，不用多久，她们就将变得和宫中女子一样拘谨无趣。”

李纯心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没有再强求，只是要张逸暗中照拂凤仪阁。

照拂，怎么个照拂法？照顾生意算不算？先是赐婚时皇帝亲口承允要帮他纳妾，现在又奉旨剽……奉旨照拂凤仪阁，张逸都禁不住会想，自己是不是选错路了？想要重振大唐做个中兴名臣，办起事情来却始终困难重重，倒是妻妾成群的小愿望看起来甚是顺遂。要不自己也到平康坊里开个馆子？

“啊！”张逸被身前的一声娇呼从胡乱的思绪中拉出，连忙放轻了手上的动作，然后抱着歉意的说道：“不好意思，弄疼你了。”

妙音听不见张逸的道歉，只是继续用无比期待的眼神盯着张逸，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她的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呼吸也有些局促，还不自觉的喘着粗气，那平日深藏在厚厚袍服之下的，此刻起起伏伏，终于显出它们的可观。

“别紧张，别紧张，我也是第一次搞这个。”张逸用笨拙的双手在妙音的耳畔鼓捣了半天，才将助听器给她佩戴好，又打开开关调试了一番，然后退后几步问道：“怎么样，有声音了么？”

妙音瞬间涌出的泪水已经给出了答案。她不断地点着头，开口用奇怪的语调说了句“奴能听见”，继而因为听见了自己声音又再感动得不可置信，捂着脸哭个不停。

张逸在一旁等了许久，待她稍稍平静了之后，却冷着脸说道：“姑娘且不要高兴得太早，现在的你正面临着巨大的灾祸！”

妙音抬起哭得粉红、满是泪痕的脸，用不解的表情看着张逸，一时不知该不该高兴的好。

张逸叹了口气说道：“姑娘失聪多年，今日终于能够重新听见这世间多姿多彩的各种声音，确是可喜可贺之事。只是不知姑娘是否想过，真的是所有人都对此感到高兴么？”

他在这里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先前姑娘因失聪却能弹会唱，在京中搏下不小的名号，多少文人雅客、高官显贵慕名而来，一边听姑娘神乎其技地唱曲，一边谈天说地、议论朝政，其中又有多少不能对人言之事？姑娘先前耳不能闻，自然不知，可如今姑娘忽然能听见了……你猜那些先前在姑娘处胡言乱语者，敢信否？”

经张逸这么一说，妙音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她伸手想将助听器摘下来，但当她的手触碰到耳畔那新奇的（塑料）触感，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真的将它扯下，因为那意味着与她梦寐以求的天籁般的世界告别。

若是一刻钟之前让她抉择，这决心还没那么难下，毕竟如此也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再咬咬牙也就忍了。但尘封已久的欲望一旦被打开，马上又要她放弃，她如何能真的舍得？

妙音思前想后，只觉得自己太委屈，终于将手无力的垂下，捂着脸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旁的张逸看着她大悲大喜的无助样子，心中也有些不忍。但自己浪费宝贵的镜子CD，取出助听器给她，还特意找长安城中的知名工匠在外面打造成精美的金质耳饰模样，以做伪装，可不单单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可怜她。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妙音的哭声渐小，才继续说道：“这段时间，你就以生病为由，闭门谢客吧。你的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训练自己，适应能听到声音的生活，但同时还要能够装作和从前听不见时一样，以后再有人到你这听你唱曲儿，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能在神情上露出端倪。”

妙音只是抹着眼泪，过了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张逸再次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想拍拍妙音不断耸动的肩膀，却终于狠下心来没有这么做，而是从袖中掏出厚厚的一沓词稿，都是他“抄”的后世宋代词赋名篇。

他将词稿放在妙音的面前，继续冷着声音说道：“等你适应了之后，还要熟习这些词稿的咏唱，到时有人问起，你就说都是你自己做的词。我要将你打造成名满整个大唐的才女。以你现在的情况，只有名气越大，才能在万一之时，让人愈加投鼠忌器，你才越安全！除此之外，来你这听曲的客人都是谁，在席间都说了些什么，你都要在心中默默记住，待他们走后一句不落地记录下来，我会定期派人来取。道理也是一样的，既然事已至此，手中攥着他们的把柄，你才能更安全！”

张逸不停地嘱咐着，而妙音一边答应着，一边哭得愈加大声了。让这命途多舛、遇事只知道哭的弱女子骤然间面对这些，张逸的心里也颇为不忍，只是自己孤身一人无根无基，若想在此世有所作为，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他终于轻抚着跪倒在他面前哭泣的妙音的头，下定决心地说道：“五年。你只需要坚持五年，之后我一定想尽方法还你自由！”说完留下满满一大盒子的纽扣电池，拔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