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俱是临街而立的装饰华丽、气派非凡的建筑,飞檐翘角的悬山顶犹如展翅欲飞的凤凰,门窗、栏杆、梁柱上都饰着精美的木雕、砖雕或石雕,与红墙绿瓦和素雅的挂画相映成趣,又被从缝隙中透出的屋内的灯光洒下斑驳的影子,增添了几分神秘和浪漫。
各处楼阁临街一面的窗户几乎都开着,甚至有好几座楼子做的镂空设计,除了支撑用的廊柱、索性没有墙,从街上就能看见里面一片莺歌燕舞的热闹景象。姑娘们个个容貌出众、才艺俱佳,或抚琴吟唱、或翩翩起舞,有的已经偎在恩主的怀里,一边用自己的樱唇为他渡着酒、一边任他上下其手,有的就要矜持得多,与客人对坐品茗、为他带来难得的轻松与愉悦。
一行四人虽然身着便服,但是气度自有卓然之处。在这风月场中摸爬的人最擅长察言观色,一眼便知他们是难得的豪客。道路两旁不断有老鸨和龟奴前来揽客,都被吐突承璀拦了去,绝不让他们近李纯的身。
而李纯的目光,始终被那些倚着窗的、眼眸含春、口中嬉笑的姑娘们所吸引,不断地左右看着,颇有些应接不暇。宫中女子成千上万,哪个不渴求皇帝的青睐,各个都是任君采颉。但无论是循规蹈矩的宫女,还是大家闺秀的嫔妃,她们最多有些小心机,哪个能像左边楼上这位一样,就在这大道旁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入怀扯出小衣、掷在李纯的脸上?
这……这是欺君……简直……欺的太好……太好闻了……
更不用说像右边楼上那位,你那罗裳半露、衣冠不整的样子,真是……真是不敞亮……要露就全露出来啊……遮一半是搞哪个……
阅女无数、十三岁就有儿子的李纯,仿佛打开了从未设想过的新世界的大门,一路上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而刘禹锡当然不可能将皇帝领到这种没档次的腌臜场子里去。一行人在路上走了将近一刻钟,逐渐进入了平康坊的深处,那些大冬天还忍着寒冬冷风倚窗卖骚漏肉的、不管不顾直接上手往自家楼里拉人的庸脂俗粉已经消失不见,聒噪的欢畅和酒令被偶尔传来的悠扬琴声取代,两旁的楼阁也摆脱了初入坊时的大红大绿、雕梁画栋的浮夸风格,而变得淡雅典致起来。
众人终于在一处小院子门前站定。
从外面看来,这院子与一般的农家小院没什么区别。刘禹锡走上前去,在门上轻扣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院门才缓缓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探头出来,粉雕玉琢的娃娃脸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起来煞是可爱。
“你们来找哪位姑娘?”小女孩问道。
刘禹锡对小女孩恭恭敬敬地说道:“我等特来求见妙音仙子。”
“妙音姑娘今日已经见过客了。”小女孩甩下这一句,“啪”的一声就将门关上了。
李纯在后面颇为诧异,心想做这等买卖的还如此狂悖?又想到刘禹锡这万人追捧的文坛才子也会吃闭门羹,不禁又觉得有些好笑。
而刘禹锡丝毫没有生气,只是又拿起门环,轻扣了几声,这次门开得倒挺快,想来那小丫头还没有走远,那张粉嫩的娃娃脸很快出现在门旁,皱着浓浓的小眉毛、撅着嘴说道:“不是告诉你我家姑娘今天已经见过客了么?”
刘禹锡不以为忤,而是陪着笑脸说道:“还请小女郎为我通融一下,今日情况实在特殊。”
“你有特殊情况,你自己去想办法解决,要我通融什么?我家姑娘的规矩你应该知道,她今日下午已经为杜相奏过一曲,如今累了,正要歇息,你明日再来吧。”小丫头再次拒绝,正又要关门,忽然一支手伸出来捏住了她的耳朵,将她拽到一边。
“你家姑娘累了就赶客,阁子里其他的姑娘不要吃饭啦?”
又一名女子出现在门口,轻声叱骂着,将那小丫头赶走,一边又堆着笑脸转向刘禹锡道:“原来是刘大人,这天儿这么冷,快请进来说话。”一边拉着刘禹锡就往里走。
她看起来三十多岁,显然是个鸨母,面容还是那么娇好,行走间左右摇曳的身姿依然勾人心魄,她的衣着十分端庄保守,言语间也颇有分寸,就连拉着刘禹锡往里走的手,也只是轻轻拽着他的袖角,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郎。只是谈笑间眼角隐隐露出的鱼纹和脸上涂抹的稍微有些厚重的脂粉,隐隐暴露出曾经历过的岁月和沧桑。
一行人一边随着她进去,一边听她轻声介绍道:“刘大人这次来是要听曲儿还是看舞?沐卉这几日新练的菩萨蛮,唱得自然没得说,就是词里有两个字感觉总是缺点韵味,不知刘大人是否得闲帮她推敲一番?还有熙雯姑娘新编排的一曲拓枝舞,应的就是大人新做的《和乐天拓枝》一诗,正该让您过过目呢。”
刘禹锡却摇着头,抱着歉意地说道:“多谢秦章台(一种雅称)厚爱,改日刘某定来向各位神女讨教。只是今日我实在是有贵客,要讨个安静地方谈些事情,再想请妙音仙子来为我的贵客献唱一曲,不知秦章台能不能帮我在妙音仙子面前转圜一下?”
见刘禹锡执意要见妙音仙子,这个姓秦的鸨母也没有流露出不高兴,只是颇有些无奈地说道:“刘大人也不是不知道妙音的规矩,一天只见一次客,皇帝来了也不管用的。”
李纯听她如此说,好奇心越发的强烈,这平康坊中的风尘女子,谱子摆得也这般大吗?
“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了吗?”刘禹锡问道。
姓秦的鸨母犹豫了一下,说道:“当然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前些日子白校书求见,妙音也是已经见过一客,白校书便写了一首《花非花》词,因投了妙音的心意,故而破了规矩又为白校书献了一曲。刘大人才华横溢,不如也写首词来,我拿去给姑娘一试?”
张逸在后面听得一乐,心道这老鸨真是做的一手好生意。这年代的风尘女子可不比后世,进屋就脱衣服,两腿一张就喊你快点快点。当世的神女、录事、女校书们(都是雅称),不说各个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起码总要有些一技之长,才好和那些文人雅士们形成共鸣,也才能赚大钱。
而一首刘禹锡的新词,自然是附庸风雅的不二佳物,不知又要在长安城中掀起怎样的风潮,又藉此给这凤仪轩带来多少财源。
他正这样寻思着,却没想到刘禹锡说道:“刘某往日还有三分狂悖,如今却不敢再妄夸才华,实是因为我遇见了真正有才华之人。”
他说这话,竟转回头来看向张逸:“张兄,就由你来填一首词如何?”
张逸心中暗骂不已。我本不想抄诗词以做晋身之道,上次心血来潮想夸你,因为没搞清你作诗的年代,弄巧成拙,已经“抄”了你两首诗了,没想到没隔几天你又来勾我。
只是连李纯也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副“你竟然还会作词”的表情。张逸要是说自己不会作词,刘禹锡估计是不会答应,再把《乌衣巷》和《竹枝词》翻出来,场面怕是要更尬。
无奈之下,他只能一拱手说道:“那我就献丑了。却不知阁子里的神女们平素都熟习哪些词牌?”
“瞧这位官人说的,我们吃这碗饭的,又哪会有不熟习的曲子?妙音姑娘更是长安一绝,创下仙子的名号。《菩萨蛮》、《清平乐》、《浪淘沙》、《渔歌子》、《忆江南》……官人只管随便写来。”
张逸当然不担心妙音姑娘不会唱,他担心的是自己给还没问世的曲子写词,那才叫尬上加尬。听鸨母这样说,他心里有了底,略一思索,便与刘禹锡说道:“那我就做一首《浪淘沙》吧!我来说词,还要劳烦梦得兄替我执笔。”
“张兄为何自己不写?”刘禹锡好奇地问道。
张逸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说道:“我毛笔字写得实在是不好看……”
……
……
张逸等四人被引进一间陈设古朴简致的屋子里,正中一张圆桌,周围几个小凳,角落里摆了几张小桌,上面放着琵琶、筝、横笛等乐器,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东西,连帷幔、香烛等物都没有,让人很难将这里与青楼联系起来。
四人在桌边坐定,刘禹锡要了煮茶,刚将各人的茶碗倒满,便自门外又进来了两女,其一便是刚才在门口遇见的那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轻轻搀扶着另一名全身素白袍服的女子。她衣裳轻盈飘逸,仿佛是用月光编制而成,随着优雅的步伐轻轻摇曳,如同水波荡漾。袍服上没有多余的装置,仅以淡雅的银线勾勒出几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清丽脱俗的气质。
她转过身来露出容貌,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样子,细眉朱唇、秀眼琼鼻,面色平静淡雅,嘴角微微含笑,乍一看美则美矣,却并不如何惊艳,只是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让人总是情不自禁地想看第二眼,然后就是第三眼、第四眼……不知不觉地沉醉期间。
众人的目光就这样久久的锁在她的身上,最后还是被那小丫头的童音拉回了视线:“你们这里哪位是张逸张公子?”
张逸抱拳回道:“正是在下。”
小丫头拉着素白女子,转向张逸的方向,抬手一指,噘着嘴说道:“我家姑娘说你词写得极好,故而今日破例为您献曲。”说完极为应付地鞠了一躬甩手离去。而素白女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用一双满盈秋水的大眼睛看着张逸,数息后微微侧头、嫣然一笑,好似在替小丫头的无礼道歉,然后行了个万福礼,缓步走到角落里,轻轻地坐在古筝之后,双手抚上弦面。也不演奏,而是闭上了双眼,一动不动地陷入了沉思。
刘禹锡开口说道:“我就知道张兄绝妙好词,一定能打动妙音仙子。刚刚替张兄手术之时,我便心潮澎湃,自己都要忍不住唱出来。只不知等下妙音仙子该如何演绎,真是让我无比期待啊!”
坐在一旁的李纯也频频点头。张逸的词确实是好词,但他于诗词一道其实并不如何热衷,此刻的他更期待刘禹锡口中的“演绎”。
此番进入平康坊,真是让他大开眼界。后宫佳丽不少,但论风尘韵味远不如外面那些,论脱俗静雅又不及眼前这位。种种新鲜的体验,真是让他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脑子里正寻思着,却听到刘禹锡开口对张逸说道:“这里乃是一处绝佳的安静所在,终于可以好好说几句话了。前者张兄与刘某谈及,要让那些既得利益者自发地要求革自己的命,刘某回去后思想前后,心想若这能如此,那自然最好。但如何将其实现,却百思不得其解。今日来拜访张兄,希望张兄能为我详细解惑!”
听到刘禹锡竟然开口说这些,李纯皱起了眉头,一旁的吐突承璀低声呵斥道:“刘大人,这是什么地方,怎可在这里谈论如此机要的国家根本大事?”说完冲旁边还在闭目沉思的妙音努了努嘴。
刘禹锡一愣,然后恍然说道:“是微臣疏忽了,没有向陛下和吐突中官说明——这位妙音仙子,幼年因病失聪,耳闭无闻!无论我们说什么,她确实听不见的,这也是张兄先前为何推荐此处的原因,还请吐突中官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李纯听他如此解释,平缓了脸色。一个聋儿,却敢自称为“妙音”,想来必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他看着那张还在闭目沉思的出尘面容,更加的期待起来,脑中竟难得的出了神。刘禹锡与张逸二人在一旁就如何引导既得利益者自我革命之事进行讨论,他却心思飘忽、时听时不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