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望他们心甘情愿地革自己的命,自然是不可能的。
落后的阶级自然有自己的狭隘性和顽固性。
但是话一定要这样说,不然怎么忽悠李纯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
反正自己话也没说透,点到即止。
毕竟说多了没人愿意听,写多了没人愿意看。
刘禹锡走后,拓跋未央进来问两人聊了什么,张逸也不瞒她,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
“这个屯田员外郎,一定是皇帝派来的。你说的话,也都会原原本本地传到皇帝的耳朵里。”拓跋未央说道:“皇帝应该已经看出来你坠河一事有些蹊跷,担心你心有怨恨,又不好当面挑明,故而派这么一个不大不小、不远不近的官儿来试探你的态度。”
“我猜也是。”张逸点头说道。
“那你还在那胡说八道,妄称什么革命?”拓跋未央瞪着眼睛说道:“皇帝要是心生警惕,一纸诏令下来就要了你的小命!”
张逸却不以为然的说道:“赌一把咯。我在皇帝的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特殊地位的。我赌他为了大唐的将来,愿意在我身上赌一把。”
拓跋未央一手扶额,无奈地说道:“赌赌赌,反正你光杆一个,连奴仆在内也就这么六七人,你想怎么样都好。我却不能陪你赌,毕竟我不能让数万部族之民因我而受连累。一会儿我就启程回夏州去,你就当我没来过!”
话说完她就开始招呼来时的车夫、随从收拾行装,马上就要出发离去。张逸也不拦着,就在主院里看着他们来回忙碌,然后笑呵呵地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外。
拓跋未央骑着马走出去数十步,却叫车队先走,自己又折返回来,下马看着张逸说道:“你不会怪我吧?”
张逸无所谓地答道:“你这种决定很正常,也很符合我心目中拓跋姑娘的形象,聪明、果断、洒脱,就是走出去还会回头这事儿不太对劲。”
“呸,我就不该理你。”拓跋未央白了他一眼,却没有再多骂几句,而是犹豫了一会儿,方才下了个决心般的继续说道:“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以你的本事,应该可以逃出长安。到时如果没有地方可去,你就到夏州来找我们。”
“又不怕连累你们了?”张逸反问道。
“你不会偷偷摸摸地来?”拓跋未央瞪着眼睛说。
张逸笑着说道:“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赌输的。你回去之后还是抓紧研究蒸馏酒吧。蒸馏器的大致原理我上次给你讲过,具体什么形制,你自与匠人商量,都没什么所谓。唯一提醒你的是,蒸馏器的材质,最好是用铜,可以清除异味,增强口感,切忌用铁,会有一股子铁锈味。”
拓跋未央有些生气地说道:“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的性命吧,还有功夫关心酒?”
“是啊,你答应过我、出酒后要定期送我一些以在长安交际所用的,我急着用啊!”张逸依旧毫不着急的说着。
拓跋未央气的扬起马鞭,恨不得给他一下子,却当然不可能真的打下去。
“我真是有毛病,还折回来自讨没趣。”
她不再搭理张逸,翻身上马,追着车队的方向而去,只是一边走,一边不住的回头,站在门口的张逸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看不见了。
而张逸看着拓跋未央的队伍化作视线极远端的一个黑点,然后扭头回到正房,默默的坐在榻上,从床头的小箱子里拿出了一排弹夹,开始一颗一颗地向里面压着子弹。
……
……
张逸对皇帝改革之心的疯狂试探,在他面似平静地等待了十余天后,终于像是有了结果。
随着高崇文对于夏绥银节度留后叛变一事的正式奏章送达了朝廷,李纯也对有功人选进行了封赏:张承金被封银国公,从原本的夏州兵马使转为入京任兵部右侍郎;拓跋乾晖任夏州党项刺史,还对其女拓跋未央赏赐了大量金银珠宝;张逸则被封为安康郡公,并将皇帝李纯的妹妹、文安公主李代宗儿赐婚给他。
凭借三人平叛的大功,朝廷在爵位、赏赐上都没有亏待他们,但这样的封赏结果,只能说耐人寻味。
张承金从地方的兵马使调任中央的兵部副手,听起来是重用了,实际上由于藩镇的普遍存在和中央禁军的日渐式微,兵部的职权被侵夺得厉害,尚书正常履行自己军事决策、军队编制、武官选授等权利都受到了极大的掣肘,侍郎就更像是个闲职。
拓跋乾晖则是替拓跋未央领赏。由于武则天的缘故,之后的大唐历代朝廷对女性在政治中发挥作用尤其警惕,刻意地进行了限制,女性再想像初唐那样积极参与政治活动的道路基本被断绝。但拓跋乾晖从自己女儿这里捡的便宜也太大了——朝廷新任的夏绥银节度使是皇帝李纯刚出生四个月的孙子,不可能到任就职,拓跋朝晖成了事实上的夏州一把手。这意味着自从被吐蕃帝国从青海高原上赶下来后,党项羌终于正式结束了四处流浪、被大唐迁来迁去的状态,自此彻底扎根夏州。
而张逸的封赏……怎么说呢,以一介白丁直接晋位郡公,赏赐不可谓不厚,皇帝将自己最喜欢的妹妹赐婚给他,恩宠不可谓不隆,唯独就是没给他任何职位。
难道皇帝是准备让他专心在家相妻教子、吃软饭了?
而随着皇帝正式赐婚的诏令下达,诸般繁琐的礼仪流程也随之启动。一般情况下,公主下嫁的对象都是非富即贵,驸马所在家族操办与皇室的联姻过程,也是非常重要的政治活动。而张逸在此世没有任何家族、亲人,在按礼进宫谢恩时,李纯直接指定宫中宦官马存亮替张逸方操办一应事宜。
张逸倒也乐得躲清闲。
与此同时,张逸在崇仁坊的宅子也开始了扩建。李纯果然如先前所说那样,将张逸宅子北面的一大片宅子都并了进来,由朝廷工部将作监的人负责相关的改造施工。
说是施工,动作其实也不是很大。这里原本就是初唐名臣褚遂良的府邸,只是后来因为反对武则天封后,被连番打击,家道衰落,几百亩的大宅子逐渐变成了十数个小宅子,张逸所住的只是其中之一。
如今重新把它们捏合到一起,只需要拆除各小宅之间后建的围墙,院落布局都是恰到好处、不需要大改的。
但仅仅是拆墙,也难免搞得张逸的宅子里灰尘暴土、乌烟瘴气,再加上来来往往的民夫,显得十分的吵闹。
这让第三次微服前来的李纯也十分烦躁。
他这次来见,随行的除了吐突承璀,还有刘禹锡。正如拓跋未央和张逸先前所料,刘禹锡来找张逸请教,乃是受到了李纯的授意。而刘禹锡将张逸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汇报上去之后,李纯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最终还是经不住张逸为他画下大饼的诱惑,亲自登门拜访。
只是宅子里来来往往忙碌穿梭的匠人十分嘈杂,李纯不好发火,毕竟人都是他派来的,又没办法亮出身份清场,皇帝微服出宫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声名有损是一方面,再者安全也不好保障。
看着李纯说不几句话就因屋外吵闹而鸡头白脸的样子,张逸假借内急,跑出来问黄莺莺:“就没有安静点的地方?”
黄莺莺无奈地指着旁边不远处,那里一名将作监的小官正指挥几名身着短褐的民夫,用力地挥舞着大锤、将一堵墙“砰”地砸倒,一片破砖碎瓦“哗啦啦”塌落在地,又激起层层灰尘。
“阿郎家中哪还可能有安静的地方?”莺莺说道:“阿郎如果一定要寻个安静的说话地方,奴倒是知道个去处,只是不知道阿郎敢不敢带里面那位去。”
“什么地方?”张逸好奇地问道。
莺莺附在张逸耳边说了几句,张逸瞪大眼睛看着她:“真的假的,你没开玩笑吧。”
“奴哪敢跟阿郎开这样的玩笑?”莺莺耸了耸肩膀,无奈地说道:“阿郎现在让奴找安静地方,奴也就只能想到这里,不然阿郎叫那位回宫算了。”
张逸心怀忐忑地憋了好多天,终于把这位爷盼来了,话都没说几句,又怎么甘心就这样让他回宫?
实在不行就试试!
他折回屋内,显然刚刚砸倒围墙的声音让李纯更烦躁了,他端坐在屋内,两条眉毛皱得都快要拧到一块,仿佛下一息就要发飙、下旨叫禁军来砍人。
张逸冲着李纯拱手行了个礼,开口说道:“陛下偏爱我,先赐我这处宅院、又出面为我扩建,我真是感激不尽,只是扩建时有些嘈杂也是在所难免,还请陛下不要怪罪。如果陛下觉得此间不方便谈事,不如先回宫去,这里我估计再有两个月能弄完?或者,我倒知道有个安静、适合谈事的地方,只是不知陛下能不能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唐还有朕不能去的地方?”李纯不满的问道。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地方……有点不雅……”张逸回答得有点吞吞吐吐,抬头看见李纯疑惑的表情,知道已经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方才说道:“平康坊,凤仪轩。”
听张逸如此说,刘禹锡一挑眉,吐突承璀则勃然大怒道:“大胆张逸!亏你还说得出口?那也是皇帝能去的地方?”
“皇帝当然不能去,但陛下现在是微服,体察一下民情又如何?何况平康坊中也不尽是那种地方。比如这凤仪轩,平日许多公卿大臣都去的,引为高雅文士互相吹嘘之事,怎的陛下就去不得?”张逸反驳道。
“陛下再微服也是皇帝!要是叫别人知道,成何体统?”吐突承璀争辩道。
“所以不让人知道不就好了?”张逸两手一摊:“你不说我不说,刘员外不说,谁知道?”
吐突承璀被气得跳脚。“那是说不说的问题么?”
李纯却没有理会二人的争论,而是转头问向刘禹锡:“梦得以为如何?”
刘禹锡看了看皇帝,笑着说道:“陛下微服出宫为的是体察民情,长安城中无论何坊,住的都是陛下的子民。而且这凤仪轩,与平康坊中其他的院子相比,着实极为不同。”
“哦?”李纯奇道:“有何不同?”
刘禹锡答道:“凤仪轩中的妙音仙人,只卖艺、不卖身,琵琶、笛、筝号称三绝。除此之外,还有一极为不同凡响之处,只怕臣说了陛下也不会相信,且容臣在此卖个关子,陛下到时见了便知。”
这番话显然引起了李纯的兴趣,他又转向张逸问道:“你所建议的应与梦得所言相同?”张逸急忙说道:“看来刘员外是懂的,这就太好了。我也只是听说过,却从未去过。”
李纯下定决心了,站起身来,对还想阻拦的吐突承璀说道:“好了,吐突,不要再说了。随朕去看看!”
见皇帝兴致勃勃的样子,吐突承璀也没办法,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张逸一眼,然后又用埋怨的眼光看向刘禹锡,大概是在说,怎么连你也在胡闹?然后就急忙向外跑去,预先做些安排去了。
而李纯一行人从灰尘弥漫、杂声阵阵的崇仁坊出来,穿过长街,进入香风习习、莺歌曼舞的平康坊,让他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刘禹锡在前面引着路,吐突承璀在旁边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张逸则好整以暇地跟在后面,被围在中间的李纯则用充满好奇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
此时正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上除了往来的酒客,还有许多穿梭的商贩,在叫卖着各色小吃,整条街上除了浓厚的胭脂味和酒味,还有烤肉的香味、糖葫芦的甜味、各类汤煮的鲜味。时不时还有人捧着一个货箱过来,向几人卖力地推销着自己的新鲜玩意,造型老套、材质也颇低劣的簪子,粗制滥造的首饰盒,颜色调得不均匀的水粉,这些大明宫里的宫女都不屑一顾的物件,却让李纯看得津津有味。
当然最是吸人眼球的,还要算道路两边的青楼,和那些倚窗待客的姑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