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看着面前眉飞色舞地品鉴诗词的刘禹锡,心中颇有感慨。
张口就是语文教材全解上级别的诗文赏析,你果然是真学霸啊!
三十三岁的刘禹锡,正处在人生中积极进取的阶段。
他自幼聪颖好学,年少时便因诗文俱佳在士林享有盛誉。二十一岁与柳宗元同榜进士及第,同年登博学鸿词科,两年后再登吏部取士科,以太子校书一职入仕,历任淮南节度使掌书记、京兆府渭南县主簿、监察御史数职。他政治热情高涨,常常上书针砭时政,酷爱给朝廷的各方面政策挑毛病、提建议,活脱脱一个大唐键盘侠,也因此在唐顺宗李诵继位后,被主持改革的王叔文所器重,任为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虽然暂时是个没什么实权的闲官,实际上却已开始介入整个国家的财政管理工作,若无意外,之后一展抱负、仕途精进已是指日可待。
但意外偏偏接踵而来。李诵登基未满一年,便被以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逼迫退位,刘禹锡也被当做革新党的成员,被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刺史,刚离开长安一天,又再被追贬为朗州司马。
按原本的历史,此后的刘禹锡在宦海之中浮浮沉沉沉沉沉沉,虽然也几次因才华过人被朝廷召回京中,却都因为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而很快再被贬黜。大半生漂泊在远地边州,让他原本就乐观积极的心态变得更加坚毅豁达,并以山水为寓,创作了大量优秀的诗歌。
但这些都是“原本的历史”。因为张逸的出现,短短一月间,反对新政的俱文珍宦官集团被连根拔起,刘禹锡一路游山玩水,还没走到朗州,在路上便接到了命其返回长安官复原职的诏令。
此时的刘禹锡,虽然依然是那么的才华横溢,但生活感悟还远远不够,未达日后“诗豪”之化境。
“所以梦得兄此来,该不会是专程为了赏诗吧?”张逸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刘禹锡。
而刘禹锡从兴奋中转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张兄大才,令我一时神往,险些忘了大事。”
他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重新在坐榻端正做好,开口说道:“陛下矢志中兴,继位只一月,便设下巧计,以身为饵诱俱文珍入局,一举荡平为祸的宦官一党,真是让人赞叹不已。陛下年纪轻轻,就如此英明神武,必是个有为之君。”
刘禹锡说到这里,感叹颇深,似乎在追忆盛唐荣光,又似在憧憬未来,显然对皇帝李纯期待甚深。
顿了一下之后,他继续说道:“我自外放朗州的路上接到朝廷的诏谕,命我官复原职,回到长安之后,每次与陛下谈论国家兴弊,陛下经常提到张兄所言及的一些理论,令刘某颇为新奇。不瞒张兄,世人皆言大唐各藩镇尾大不掉、已成割据之势,尤以河北为甚,而以刘某看来,问题在藩镇,解决问题却要从朝廷的财政方面着手,才是根本。”
“自安史之乱后,又历经吐蕃、泾原之乱,长安城数次陷落,国家百年积蓄付之一炬,之后的平叛战事,朝廷苦战七年余,耗费了大量的财力和物力。为征讨叛军而广设节藩镇,叛军败后为安抚降将又设藩镇,为封赏有功之臣还是要设藩镇。至如今已共有节度使二十九、防御使六、观察使十、经略使六,合计五十一藩镇。”
“坦白来说,大多数藩镇其实谈不上真正的割据,纵使如河北藩镇,也需借朝廷官爵威命以安军情。但当初平叛时让各镇自募军队,亦自筹粮饷,形成了定制,而朝廷本身疲弱,为求稳住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局势,也无力纠改。如今他们为了维持自己的军队,保持自己的权威,私自任命官员,截留朝廷税收,各级官员也藉此中饱私囊,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利益集团。”
“人一旦有了兵、有了权、有了利,就会想着不断巩固壮大,并将其传承下去。久而久之,总有些人扛不住这诱惑,铤而走险,甚至滋生野望,故而近年来各地节度时有叛乱。而朝廷手中本就没钱,实力薄弱,朝中仅有神策军堪用,平叛时只能组织愿意听命于朝廷的别处藩镇出兵讨伐。而各镇为保存自己实力,出工不出力,常常组织十余镇之兵讨贼、却竟与一镇相持而不得胜,最终不了了之。几次三番下来,那些原本还有所犹豫的野心家,纷纷变得跃跃欲试起来。朝廷越穷,地方野心越大,叛乱越多,朝廷为了平叛,就会越穷,如此形成恶性循环。”
“反过来,朝廷若是如早年间一般,拥有对地方压倒性的力量,有能力给予一切不轨之臣以雷霆打击,则地方藩镇必不敢叛。如此朝廷方才有时间积蓄力量,而朝廷力量越强大,地方藩镇越老实,局势越平稳,朝廷越可以集中精神发展,然后越强大,如此方为根本正途。”
“所以归根结底,只有朝廷自身变得强大,拥有压倒性的实力,才是一切的根本,否则的话,皇帝再是锐意进取,有再多的良相贤臣尽心辅佐,有再好的政策谋略,推行不下去,稍一触动地方利益,就引来反抗、叛乱,又有何用?而朝廷若想变得强大的保障,则在于财赋。”
张逸听他滔滔不绝讲了半天,无外乎是些强干弱枝的道理,强调朝廷财赋的根本作用,严格地讲,倒不算错。身为参与国家经济管理的官员,从自身的角度做出分析,无可厚非。朝廷财政的逐渐崩溃瓦解也确实是王朝后期的痛点之一。
“所以梦的兄以为,应该如何增加朝廷的财赋呢?”张逸问道。
刘禹锡兴奋地答道:“这也是我为何对张兄在皇帝陛下面前所谈之事感兴趣的原因。增加财赋,说到底,就是开源节流。多收些税,少花点钱,千种政策、万般手段,不外乎如此。但是坦白讲,内外阻力都不小,无论是皇亲国戚、朝中官绅、地方豪族,还是各镇节度,提起富国强兵各个慷慨陈词,可真要触动他们的利益,那时就是另一副嘴脸了。虽然我等矢志大唐中兴,纵使前方多少险阻,亦无所畏惧,但若能少些抗拒,又何乐而不为呢?张兄在陛下那里讲得许多理论,在刘某看来,思路新奇、另辟蹊径,细想起来也极有道理,逻辑通顺,也能自圆其说。故而一直希望能与张兄当面讨教,却不知张兄有何富国强兵之策可以教我?“
张逸听到这里,摇头笑了笑,答道:“没有。”
刘禹锡闻言一愣,不甘心地问道:“今日这里止我与张兄二人,张兄不必有什么顾虑。前者张兄与陛下所言之经济发展规律,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刘某在陛下处听闻之后,将史籍所载和日常所见与其印证,竟是每每相符,可见张兄对于朝廷财政方面的见识极深,远胜刘某,如今却怎能说胸中竟无一策?”
“策,当然是有的。”张逸抬头看向刘禹锡,然后在他脸上刚刚挂上喜色时,话锋一转:“不过用不了。”
刘禹锡从坐榻上腾地站起,怒视张逸:“张兄是在戏弄刘某吗?!”
“梦得兄才气纵横、士林翘楚,张某仰慕已久,此番梦得兄来我这小院,也是一番拳拳为国之心,更是让张某佩服,张某又怎会戏弄梦得兄?”
张逸拿起摆在两人中间案几上的茶壶,为他倒了一碗茶,然后做了个请的姿势:“梦得兄稍安勿躁,尝尝我的茶。”
刘禹锡站在那里,喘了几口粗气,心情稍稍平静,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又不知道张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了想,重新坐回榻上,端起张逸倒的茶,饮了一口,然后眉头皱了起来。
“喝不惯,是吧。”张逸笑着说道:“世人饮茶,必以水煮沸,再加以葱、姜、枣、橘皮、茱萸等等。我却更喜清饮,虽然还缺少一个炒青的环节,但也只有如此才能更好地体现茶叶本身的风味。毕竟我要喝的是茶,而不是各种调料。”
说完他自己也端起一杯,细品了品,显得比刘禹锡享受得多。待他放下茶杯,才终于开口说道:“我与陛下所言之经济发展规律,可以毫不讳言地说,就是真理——就是佛家所言的’真谛’,就是道家讲的’道’。只要你能够洞察到事物的本质,尽管拿去验证,因为它放之四海而皆准。规律就摆在这里,验证也不难,但真正认清自己属于哪个阶段,却不容易。”
“同样的,治国之策有很多。不止我有,刘兄也有,朝堂里的公卿大臣人人都有,也都能讲出来自己的一份道理,但找到最适合当下的朝廷的那一种才是难题。而我的方法,并不适合于陛下与朝廷诸公在庙堂之上施行。”
刘禹锡急道:“张兄不说便知不行?”
“是的,必然不行。”张逸笑着说道:“刚才梦得兄也说了,满朝文武提起富国强兵,各个能言会道,支持的不能再支持,待要真的触动他们的利益,却就不一定是怎么回事儿了。可皇帝能把他们都换掉么?皇帝能自己亲手收缴全天下的税?能亲自审理全天下的案件?考核全天下所有的官员人事?皇帝一人不行,再加三五宰相、几十能臣,是不是就行了?如果还不行的话,怎么办?”
“无论是何种政策,哪种方法,到最后还不是要这一整套官僚系统去执行?那么与他们利益有悖的政策,就一定是执行不下去的,能执行的,就一定要与他们的利益相妥协,也就注定是缝缝补补,聊胜于无。皇帝年轻有为、矢志中兴、锐意进取,众臣子忠心耿耿、不畏艰阻、披荆斩棘,也不过是将帝国滑落的速度稍微减缓一段时间而已。一直到某一天,即位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帝,手下一帮只顾自己的臣子,然后大厦倾倒、山河变色,将这世间洗涤一清,再换人重来一遍循环罢了。”
“张兄的意思就是大唐没救了?”刘禹锡问道。
“若是跳出当前一时之桎梏,从更长远的时间周期内来看,是的,几乎没救了。”张逸耸了耸肩说道:“但回到当下的视角来看,还远未到无法维持的境地,陛下与诸公在延缓大唐衰落这件事上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至于我……我就不掺和诸公的事业了。”
听张逸是这个态度,刘禹锡沉默良久,然后不甘心地看着他,问道:“如果我一定要张兄说出自己的办法呢?”
张逸看了看刘禹锡,面色平静地说道:“革命。”
刘禹锡再次从坐榻上腾地站起,极其严肃地看着张逸。“革命”这词的含义虽然今古之间略有不同,但大抵都是那么个意思。
“张兄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刘禹锡厉声问道。
“梦得兄不要紧张,我又没疯。”张逸笑着给刘禹锡的茶杯倒满,又做了个请他入座的手势,但刘禹锡这次却没有再回到坐榻上,而是始终站在那里,一双原本随性洒脱的眼睛里此刻满满都是警惕。
张逸摇头苦笑道:“我说的革命,是要革落后的生产关系的命,革那些尸位素餐的腐败官僚的命,目的是重振大唐,以报陛下之恩,绝不涉及社稷的更替。”
“可按张兄所言,改革尚且需要与既得利益妥协,即使皇帝、宰相、能臣协力,也不过缝缝补补,’革命’岂不是更加困难,又如何得以成功重振大唐?”
张逸笑着说道:“梦得兄恕我直言。皇帝为什么是皇帝?因为他真的有三头六臂么?不过是因为,大家愿意相信他是皇帝,或者说得更直白些,大家想让他做皇帝罢了。皇帝必须是手下整个官僚集团最大的利益汇合点,否则他的皇帝就坐不稳,坐不住!由朝廷组织的自上而下的改革,也只能束缚在旧有的逻辑和权力框架之内,而在这个框架中,他们已经是既得利益者了,自己捞钱的效率是最高的。无论你怎么改良,人家都不会心甘情愿的配合你,最多迫于一时的威势对你做一点让步,若是再向前一分就要跟你拼命了。”
“可如果,我做出一个样板,让他们看见新模式的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跟我革自己的命,甚至迫不及待的求我革他的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