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和张逸聊了一个多时辰。
张逸将夏州城中的所见所闻和平叛的细节经过讲给李纯和侍立在他身后的吐突承璀听。当然,内容是有选择有加工的,比如党项羌在长安安插有探子就不能说。这种事情也许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天下那么多藩镇,哪个没在长安布置耳目?但是当着皇帝的面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就是另一回事了,皇帝届时将不得不有所处置,会给党项羌和拓跋部带来不必要的巨大麻烦。
自己在节度藩署内用冲锋枪开无双的事也不能说。上次在客省狂屠三百人,已经给皇帝、特别是吐突承璀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吐突承璀看张逸不顺眼、几次三番的找张逸麻烦,甚至特意安排刘掌柜试图做掉他,而皇帝明知吐突承璀针对他,对他的各种手段也不一定就完全不知,却没有强硬的阻止,如此种种,未尝不是因为他们感觉张逸难以控制,担心会威胁到自己。
故而他将主要功劳都归于张承金,自己和拓跋未央为辅。张承金身为军中宿将,有此战力虽然也让人惊诧,却也勉强可信。
张逸还将之前在夏州写的有关边贸的想法和建议给了李纯,并做了简单的介绍。李纯拿着手中这一沓厚厚的、明显过水后又晾干的纸,大略地看了看上面有些晕开的字迹,心中十分感慨,开口说道:“前辈的字怎么写得这样丑?遣词造句也颇为不合体制。”
“这个字嘛……我有时间再练练,再练练。”张逸假装咳了好几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咳……陛下可以另派他人前来,我转述与他,然后再让他整理成文稿呈给陛下看。”
李纯思考了一下,点头称道:“如此甚好。”
离去时,李纯反复嘱咐,让张逸好好养病。张逸躺在床榻上不便起身,让管家周汉明送二人出门。
李纯走出崇仁坊,站在长街之上,吐突承璀再次一摆手,从拐角处唤过马车。李纯却没有马上上车,而是在那里默然站了许久,然后看向吐突承璀,面无表情的说道:“吐突,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有下次了。”
吐突承璀知道李纯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急忙跪在地上答道:“老奴知错了。”李纯没有像往常一样搀扶他起来、再安慰他几句,而是直接上了马车。跪在那里的吐突承璀直到皇帝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一时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心里暗骂张逸不已。不要再有下次了,是不要再做了,还是不要再失败了?暗咒他最好这次一病不起、死了最好,那就真的没有下次了!
而里面的张逸,此时已经从床榻上盘腿坐起,除了脸上还未完全退去的倦容是真,哪还有什么其他生病的样子?
三女也重新回到了屋子。
“你这什么脾气,皇帝的面子你也甩。”张逸皱着眉头埋怨着拓跋未央道:“我原本还想着借这个机会提前将你引荐给他,在这里吹嘘吹嘘,待到封赏时也好多为你党项羌争些实惠。你可倒好,撅个嘴扭头就走。”
“哼,似你这样的功臣,都要迫不及待地除之而后快,在他面前吹嘘,怕不是死得更惨?”拓跋未央不屑地说道。
“与我一直不对付的是吐突承璀,却不是皇帝。”张逸解释道。
“那死阉人还不是皇帝身边的一条狗?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没有皇帝的事?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你刚回到长安不到两个时辰他就登门只是巧合?就你这脑子还在长安官场里混?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弄死你,你活该啊。”拓跋未央颇为气愤,却不想与他过多争辩。
“懒得理你,你死不死又关我什么事。”她丢下这句话,扭头便走出了屋去。
张逸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看向榻边的莺莺和燕燕。二女刚刚哭过,如今稍稍平复了些,却依然是两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皇帝要是这个样子,那阿郎不如不要做官了吧。”莺莺对刚刚拓跋未央的话心有戚戚。
“不要听她乱说,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张逸笑着说道。
“哪里好好的了?”莺莺伸手抚向张逸的脸,纤细的手指在上面轻轻的摩挲着说道:“一个多月不见,阿郎瘦了许多。”
“那不过是舟车劳顿,外加一点伤寒。”张逸安慰道:“在回来的路上,我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的身体有多结实你还不知道?”
“奴又怎么知道?”莺莺反问道,然后很快就醒悟过来,一股绯色染红了她的粉脸,冲张逸啐了一口说道:“奴……奴看也……也就一般般。”
“这还一般般?”张逸摆出不满的脸色说道:“看来有时间还得好好给你证明一下。”
莺莺的脸上愈加的红了,支支吾吾地说道:“那……那倒不……不着急。”
一旁的燕燕把脑袋探了过来,开口问道:“阿郎是不是忘了奴还在这里,在这和阿姐说的什么哑谜?”
张逸也把头探了过去,和她面对面贴得极近,看着她坏笑着说道:“你确定你想知道么?”
燕燕被他看得也红了脸,退后一步嗔道:“呸,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奴才懒得知道。”说完扭头跑出了屋。
屋里只剩下了张逸和莺莺两个人。莺莺也要走,却被张逸伸手拉住、用力一带,娇若无骨的身子就倒在了张逸的怀里。
张逸感受着怀中传来的温热,心中也是狂跳不已。在出发去夏州之前初尝了那人世间极致的美好,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却又因公事耽搁了这许久,如今再将莺莺搂在怀中,简直就要把持不住了。
他捧着那张红得要滴出血来的小脸,轻声问道:“走之前你不是说要留个保障来的?怎么样,成功没?”
莺莺也不挣扎,就这样偎在张逸的怀里,脑袋低垂着,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用如蚊鸣般的声音喃喃说道:“好……好像没有……哪……哪那么容易就……成功的……”
“没成功?”张逸故作惊讶道:“那怎么行?我们得加倍努力,绝不能半途而废!”
…………
崔燕燕红着脸从张逸的屋里出来,她自小在烟花柳巷长大,虽然还未曾梳笼缠头,但在那个环境里耳濡目染久了,又哪有什么是不懂的?原以为,那不过是自己这辈子无可奈何之下的立身之道而已,咬咬牙就过去了,再忍一忍就适应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如今她转头看去,映在窗帷上的投影逐渐合二为一,自己的心里却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
她穿过后花园,走进了小厨房。晚上熬的药,因皇帝的忽然来访,没有来得及喝,还放在这里热着,只是张逸此刻估计有更好的良药吧,哪还顾得上这个?她眼睛盯着缓缓燃烧的炉火,从地上拾起一根柴火,想要丢进炉口,却又觉得好像有些细了,在地上用手摩挲了半天,感觉这样的大小长短才合适。她将它执在手上,一端伸进炉火中,在炉膛里推来推去,那些积压已久的燃烬重又炽烈,发出“啪”、“啪”的轻响声,升腾的火苗也随之愈加的粗壮和踊跃,在那里不停地扭来扭去,让屋里的空气也随之变得燥热起来,烤得她不经意间流了浑身的汗。可她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灵魂仿佛早已在九霄云外,待反应过来时,炉火早已熄灭,寒风顺着门缝吹进来,让她不禁的一哆嗦。
“啊嚏!”崔燕燕打了个喷嚏,一边抱怨着跑回自己的卧室。“什么鬼天气!”
…………
…………
还是有点着急了。
第二天一早,张逸扶在正房前的廊柱上,心里如此想着。
大病还未完全痊愈,加之舟车劳顿,昨晚先跟李纯斗智、再跟莺莺斗勇,虽然莺莺到现在还没起床,自己应该是赢了,但从他此刻腰酸背痛、头昏脑涨来看,显然也不过是惨胜。
张逸暗自斟酌,自己怕是要加强一些锻炼。他现在毕竟身处冷兵器的时代,也不可能永远靠从镜子里往外拿枪解决问题,镜子的CD很宝贵,自己如果想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得偿所愿、三妻四妾,自己总要应付得来才行啊。
正在那里有的没的胡思乱想,管家周汉明过来通传,有人登门拜访。来人自称姓刘,乃是朝廷的屯田员外郎。
张逸想了一下,来到大唐短短数月,除了穿越当天碰见的宗正寺少卿李谅,与长安众多官僚并无来往,又怎么会有什么屯田员外郎来找自己?
而且他来到大唐之后,专门对朝廷中的官职做过了解,屯田员外郎隶属工部,名义上是掌管全国屯田事务,实际上在当下这种遍地节度使的情况下已经名存实亡。
他来找自己干什么?难道是从哪个渠道打听到了自己跟皇帝的关系,来这里跑官?
可不管怎样,现在自己还是白丁,倒也不能怠慢了。
于是张逸带着满腹的嘀咕,让周汉明请客人稍候,自己更衣整齐之后,来到书房见客。
然后张逸就知道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因为来访的这位三十三岁的青年官员,自报姓名,乃是刘禹锡,字梦得。
原来就是你小子,害我当年上学时背诵了那么多课文和诗词?
《陋室铭》全篇八十一个字,老子现在还会默写呢!
要不要找个机会把他做掉,为后世的学子们稍稍减点负?
“张公子?”二人对坐,刘禹锡见张逸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奇怪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张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掩饰道;“刘员外诗文俱佳,在长安士林中声誉极高,今日竟有缘一见,令我心驰神往,不禁有些失神,还请刘员外莫怪。”
“张公子客气了。”刘禹锡拱手说道:“年少时做的几首歪诗、写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酸腐文章,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愧受士林谬赞,不值一提。”
听他这样说,张逸面上带着笑容,心中却是一顿腹诽。你上的确实不是台面,而是语文教科书。过分的谦虚,反而成了最浮夸的炫耀,让人心里不快。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诗不好?”张逸反问道。
刘禹锡听张逸吟诗,却是一愣,旋即皱起眉头,陷入深思。
张逸见刘禹锡神态,以为他是因为被自己戳中他的假谦虚而感到尴尬,立刻乘胜追击,又开口问道: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诗难道也不好?”
刘禹锡脸上又是一副诧异的表情,俄而猛地一拍大腿,大声赞叹道:“好,好啊!妙,妙啊!”
他竟从座位上站起,冲着张逸一揖到地,然后抬起头用崇拜的眼光看着张逸说道:“公子真是大才!刘某惭愧,陛下让我前来向公子学习经营之道,刘某觉得公子年纪轻轻、之前又无甚声名,心中不免有了些轻慢。如今看来,还真是刘某有眼无珠,公子着实是大才!”
他重又回到座位上,身体前倾,一张冒着星星眼的脸凑了过来,就像在看自己的偶像:“第一首诗好像是在讲一位沉浸在初恋中的小女郎,既希望、又疑虑,既欢喜、又担忧,加之谐声双关,将那种辗转悱恻、忐忑不安、微妙复杂的心情表达得惟妙惟肖。”
“至于第二首,更是超绝!”刘禹锡愈加兴奋地说道:“全诗没有一句议论,而是通过野草、夕阳的描写,以燕子作为盛衰兴亡的见证,巧妙地将今古反差联系起来,含着深刻的寓意,语虽极浅,味却无限。”
看着刘禹锡津津有味地鉴赏诗词的样子,反倒轮到张逸发懵了。他还想用刘禹锡自己的诗来逗他,只是没想到在现在这个时空,三十三岁的刘禹锡,还没写这些诗呢!
自己原本无意在此时通过抄袭诗词获取什么利益,主要是自己看的穿越小说里这样做的人太多,显得没什么逼格。今日却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