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没有时间去探究自己为什么会被连人带车丢入无定河中。
车子还在缓慢地下沉,四周还在疯狂地漏着水,估计要不了十几息就要灌满本就不大的车厢。
他从怀中掏出镜子,现在是初八还是初九,他无从得知也只能赌一赌了。好在他的臂膀顺利地伸进了镜子,随着心念一动,从镜中拖出一个潜水用氧气瓶来。
张逸急忙将氧气瓶的罩子扣在自己脸上。几乎是同时,车厢终于坠到了河底,撞在河床突出的巨石上,砸开了一个大口子。刺骨的水流自破口涌入,瞬间填满了车厢,却也给张逸打开了一个逃离的缺口。
他将氧气瓶背在身后,从缺口处钻了出来,稍一思索,向上游方向爬去。
如果他是被人刻意丢入河中,那么凶手应该更多地关注下游方向,以防止他逃脱。事实也正是如此,待他向上游处爬了数十步、趁着黑夜的掩盖悄悄爬出水面,倚着河堤向下游方向看去,刘掌柜和商队里的其他人正在那边的河堤上,盯着下方的已经沉没、还在不断冒泡的车厢,还有不少人正在向下游搜索。
而他们之间的对话声在黑夜中格外地清晰。
“下游没有!”
“这么半天没动静,应该是死了。”
“车厢周围绑着石头,肯定是沉底了。门窗都被钉死,他还能怎么逃?”
“回去把嘴都闭严了!就说他是赏河景时失足落水。谁要是敢瞎说,仔细自己的小命!”
“怪可惜了,一路上他人不错的,在夏州又立了大功,算是救了我们,唉!”
“说这些有什么用?吐突中官特意交待此行中一定要他死,我们这些蝼蚁又能有什么办法?也只能帮他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吐突承璀!
不知道是听到这个名字心寒,还是初冬的河水凉的刺骨,倚在河堤下方的张逸浑身不断地打着冷战。但为了避免被发现,他咬着牙强忍着不发出声音,也尽力克制着身体的抖动,就这样藏了许久。
也许是做了坏事之后心虚,商队也不想再在这里久留,在“确定”张逸已经随车厢沉入无定河底之后,他们连夜起程,继续顺着河堤向东南方走去。而张逸一直到他们走远,彻底听不到一点动静之后,才挣扎着从河堤爬上岸。
被冰冷河水湿透的衣服、不住打颤的身体,张逸却依然强撑着、顶着冬夜的寒风,顺着河堤向反方向走去。直到日头东升,直到天色大亮,一队牧民赶着牛羊到河边喝水,才看见此时已经面色发白、浑身不断颤抖着的张逸。
而张逸看见牧民身上的党项羌服饰,在拉着牧民的手、让他送自己去见拓跋未央之后,便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
……
长安城,崇仁坊。
一身微服的皇帝李纯,站在张逸的宅子门口,心中一顿惆怅。
他回想起与张逸相识的短短几个月时间,莫名其妙的出现地点、渊博新奇的思想和匪夷所思的力挽狂澜,如今都成了过眼云烟。
当今日吐突承璀向他禀报,张逸乃是平定夏绥银的三杰之一,却在回程的路上赏河景时不小心坠入了汹涌的无定河中、自此不知所踪时,李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整天处置政务时神情都有些恍惚。
用过晚膳,心里实在闷得紧,鬼使神差一般换上微服,就来到了崇仁坊。
他看着宅门前两盏在寒风中孤独飘零的、写着“张”字的气死风灯,感觉在身后平康坊透来的灯红酒绿、传来的轻歌曼舞相衬下,显得格外的凄凉。
“唉!”他叹了口气,一挥手,让身边的吐突承璀上前叫门。
开门的是韩老三。他从自己老家德静县回来,却发现夏州城已经封了城,在城外徘徊了三天不见商队出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先行骑马回了长安。他不知来人是皇帝,只知道他之前来过一次,出门后排场蛮大,应该是个显贵,急忙行了个礼,转身便要进去通传。李纯却将他拦下,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难掩疲惫的神态,不禁再次轻叹了一声,拍了拍韩老三的肩膀说道:“不必了,我就随便看看。”
李纯和吐突承璀径自向里走去,一边踱步一边回想上次在此宅中的点点滴滴。那时就是在这里,自己就坐在这把躺椅上悠来荡去、好不惬意。而张逸就在旁边以近乎自残的方式努力地自证清白。李纯忽然觉得自己当时好过分。
如今斯人已逝,将作监的大匠照着张逸给的图样做了一把坚固得多、也华丽得多的躺椅放在宫中,虽然同样很舒适,但却总感觉少了些在此院子中时的惬意。
“唉!”他又叹了一声,再向正房走去。
这宅子依然这样冷清,不仅小,而且几乎没什么仆役,显得空荡荡的。原来想着凭此次的功劳让他尚公主、进官职,以为自己所用,朝廷连此宅子的扩建计划都做好了,准备将以北的一大片区域里的人另迁别处,将房屋宅院并入张宅,并进行改造。届时宅子的占地面积至少要扩大五六倍,方才能稍稍匹配李纯对张逸的殷殷期望,也不算委屈了自己最心爱的妹妹。
而如今一切却已都成了空。
二人缓步走到正房门口,却见到两名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正坐在台阶上、相互依偎着轻声哭泣。在屋内透出的暗光和皎洁的月色映照下,二女梨花带雨、珠泪盈眶的样子显得娇媚无比,让人生出无穷的保护欲。更难能可贵的是,二女面容几乎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儿双胞。
李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才是真正的“莺莺燕燕”,不禁摇头苦笑。这个张逸,喜欢美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有些本事的男人哪有不好色的?何必要藏起来,难不成还怕自己跟他抢不成?
看二女伤心的样子,显然已是得到了消息。
“二位娘子节哀。”李纯开口说道。
莺莺燕燕没见过李纯,不知他是谁。二女如今将自己视作张逸后宅中人,忽然间看见有陌生男子竟直接进到了这里,一时不免有些惊慌。姐妹二人没有答话,只是起身行了个万福礼,便转身向屋内跑去。
李纯站在门口,有些尴尬。追上去显得太冒昧,或者扭头就走,岂不是显得自己心虚?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吐突承璀,吐突承璀也不知如何是好。二人正自踌躇,正房中又走出一名年轻女子,看面容比刚才二女要稍稍年长一点,大概二十岁左右,同样明艳灵动的脸上,更有一股英姿飒爽的异域风情。
“请问二位是谁?”女子开口问道,语气神态中却是颇有不恭。
一旁的吐突承璀对她的态度十分不满,上前一步便要开口呵斥,却被李纯抬手拦住。虽然不知这位娘子与张逸什么关系,但既然出现在他宅子之中,想来关系匪浅。事已至此,人家心中有些怨气,也实属正常。
“我二人乃是张兄故交,今日只是来看看,属实有些唐突了,还请这位娘子莫怪。”李纯答道。
女子秀眉一挑,好像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丢下一句“那就进来吧”,便转身进了屋内。
李纯和吐突承璀相视一愣。唤他们进去?难不成已经在正房内设了灵堂?动作倒是蛮快。李纯心想,毕竟是自己让张逸去夏州打探消息,害他丢了性命,心中总感觉有亏,进去点柱香祭拜一下也是应该的。何况自己今日身着微服,宅子中人显然也不认识自己,就算在他灵堂前行个礼,也不算辱没了皇家的威仪。
想到这里,他便不再犹豫,抬腿迈步进了正房。
只是进了屋,却发现里面灯光倒是颇亮,也未看见有什么牌位、香炉之类的摆设,刚才门口那名异域女子站在里面的一张床榻边,之前台阶上的二女也围坐在一旁,挡得倒严实,却不知道在做什么。
李纯和吐突承璀在屋内扫了一眼,也无甚稀奇之处,便双双踱步走到床榻边,却惊悚地看见张逸躺在那里,还冲他们露齿一笑。
“妈呀!鬼呀”
吐突承璀被张逸吓的哭叫起来。李纯虽然没有叫出声,却也向后疾退,却仓皇间脚底拌蒜、摔了个大屁蹲儿,吐突承璀更是两腿瘫软、直接坐在了地上,原本就不太好控制的缺陷之处,竟隐隐飘出一股骚味。
“哎?这怎么回事儿?”张逸从床榻上坐起,然后一愣,复又躺下将被子盖好,好在皇帝和吐突承璀二人正被吓得哭嚎着向后爬,没有看见。
他从被子中“艰难”地伸出一支胳膊,用“嘶哑”的声音指挥着屋内众女:“别傻站着看啦,快将他们二位扶起来!你们知道不知道他们是谁?”
众女这才七手八脚地上前去搀扶地上的二人。吐突承璀也许是因为心虚,好似中了魇,大概将莺莺燕燕当做了抓他的鬼差,在地上一边嚎叫一边打着滚挣扎、不让二女近身。李纯就很快的镇定了下来,在拓跋未央的搀扶下站起,拍去身上沾染的灰尘,看着吐突承璀的丑态,气到不行,走上前去狠狠的拍了拍吐突承璀的脑袋,冲他说道:“你给我镇定一点!前辈活得好好的,哪里是什么鬼?”
这时管家周汉明自屋外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见皇帝竟站在屋内,急忙将药碗放在一旁的桌上,恭恭敬敬地跪下,口中高呼:“见过皇帝陛下。”
拓跋未央和莺莺、燕燕此时才知道面前这人竟是皇帝,也齐齐跪下。李纯摆了摆手说道:“都起来吧,今日乃是私访,不必多礼。”然后又抬脚踢了踢还在地上发抖的吐突承璀,对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很是生气。
又过了好一会儿,吐突承璀才稍稍平静了下来,从地上站起,却依然躲在李纯身后,好像是想借着天子的真龙之力阻挡张逸身上散发的鬼气。李纯却懒得理他,而是坐在榻旁,对躺在里面满脸病容的张逸问道:“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张逸颤颤巍巍、艰难地倚着枕头,半坐而起,冲着李纯拱手说道:“请陛下恕草民病体沉重,不能施以全礼。夏州城中事毕之后,我本来想着与刘掌柜的商队一同回来,却在无定河边赏景时失足落水,被冲到下游河滩上,幸好被附近赶牛放羊的党项羌部落牧民发现,送至拓跋姑娘处,方才侥幸逃得性命。可是毕竟北地初冬,风冷水凉,我在河水中泡了许久,染了风寒,拓跋姑娘部落中缺医少药,便用马车兼程送我回到长安,今日下午才刚刚回府,也未来得及禀告陛下。却不想惊扰了陛下和吐突中官,真是草民的罪过啊。”
“前辈没事就好。”李纯诚挚地说道:“吐突承璀接到商队回报,说你坠入河中不知所踪,朕听了之后心里难过得紧,整整一天精神都十分的恍惚,也因此才会微服到此。如今得见前辈无事,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你也不要多想,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就安心养病,其他事情朕都会替你安排好的。”
“多谢陛下关心。”张逸指着站在一旁的拓跋未央介绍道:“拓跋姑娘乃是左羽林卫大将军拓跋朝晖之女,也在此次夏州城的平叛过程中出了大力。”
李纯闻言大喜道:“原来如此,朕就说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白日里听到相关的禀报,朕心中只是伤感于前辈之事,恍惚间却无暇顾及细节。现在想来,以区区三人深入节度藩署,毙叛酋于贼众之中,何其壮哉!快为朕介绍一下此中详细。”
他兴奋地看向张逸和拓跋未央,谁知拓跋未央却不凉不热的说道:“大人们讨论国家大事,我等女流之辈不便在此。”
说完便拉着莺莺、燕燕二女,退出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