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就把它,就这么,这么就,告诉我了?”拓跋未央不可置信地问道。
“这怎么话都不会说了?”张逸笑着说道。
他用长勺在面前的瓦罐中盛起小半勺液体,放在嘴边尝了一口,一股辛辣的感觉激活了味蕾尘封的记忆。这几个月自己在大唐喝的都是些什么?还是要这个味道,才配叫美酒。
张逸将勺子递给拓跋未央,叫她也尝尝,可尽管她做了些心理准备,还是依然被呛地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一股红晕涌上了脸颊,却在口中留下无限的回甘。
拓跋未央刚刚就被满屋飘荡的浓烈酒香吸引,品了一口之后更是惊为天人,她忍不住又抿了一口,然后眼睛偷偷看着张逸,再抿了第三口。直到张逸看着她的眼中露出笑意,她才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将勺子放了回去。
“等你回部落之后自己做,随便喝。现在这些要留给张将军。”张逸一边等待蒸馏酒液一点一点滴入瓦罐,一边对拓跋未央说着。
而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
“这样的神乎其技,你要是在长安售卖,一定能赚很多很多钱。”
“我要是敢在长安售卖,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张逸笑着摇头说道:“这也不是什么神乎其技,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将酒加热,形成的酒气在这里凝结,然后顺着这个管子引到瓦罐里收集起来。你看了一遍之后不就会了?”
张逸一边为拓跋未央比划着,一边说道:
“好酒确实是好酒,若是在长安大规模酿制此酒,原本那些酒,还有人买么?这样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而我现在的地位和权势,根本保不住这样的秘密。逼我交出酿酒方法都是客气的,直接做掉我也不是不可能,我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不如就将它送给你好了。”
拓跋未央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逸的脸,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半晌之后才开口说道:“你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张逸心想可不和别人不一样么,别的人穿越之后都是各种发明赚大钱,自己会的本来就不多,还要拿来送人。
只是正如他自己所说,见三岁孩童抱金砖于闹市,世人皆魔鬼,遇笑脸弥勒佛旁立护法韦陀,群魔皆圣贤。当下的他功业未显、前途未卜,不配拥有这些,还不如与人结个善缘。
“回部落之后,你要安排专门的人来进行制作,一定要绝对的保密,最好是圈定一块地,将所有参与制作的人全都封闭在里面,再不要叫他们出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从中获取足够的利益。一旦制作方法泄露了出去——刚刚你也见了,其实一点也不难——那时你就没钱赚了。”
张逸喋喋不休地嘱咐着:
“而且也不要做太多,搞的量大管饱、满大街都是那种。要做珍品,做品牌。嗯,品牌这个词你可能不太懂,比如我举个例子,葡萄美酒夜光杯,西域的葡萄酒就是一种品牌,酿酒的葡萄在西域才卖几个钱?可制成葡萄酒运到大唐来,就能让富人趋之若鹜,愿意为一杯好酒一掷千金。为什么它就可以卖出普通酒水百倍的价格,难道真的有百倍的好喝么?我看也不见得,关键还是在于它的品牌效应,标记身份,富人就愿意花百倍的价格,彰显自己买得起的东西别人买不起,进而证明自己的身份卓然不同罢了。所以不要惦记穷人的钱,要赚就赚富人的,一个州县,半年就那么十斤八斤的,还死贵,你爱买不买。哪怕长安,半年也不要超过百斤,再多就没意义了——当然如果你愿意私下多送我点我也不介意——你可以先制作一批作为贡品送给皇帝。皇帝也没喝过这种好酒啊!而且酒这个东西,自己喝有什么意思?得到一坛好酒,那是一定要呼朋唤友炫耀一番,这酒才格外的香嘛!让皇帝无形中帮你在长安的上流社会里打响知名度,之后你就……”
等待收集酒液的当口,张逸说了好多好多。有些话让拓跋未央觉得很有道理,有些话她却又听不大懂。她初时还会努力地顺着他的话思考,后来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眼睛看着对面滔滔不绝的张逸,有些魂游天外。
直到瓦罐终于装满,张逸站起身来在她的眼前用手晃了晃,她才缓过神儿来,跟着他向屋外走去。
“嗨,我说多了你也不愿意听。”张逸见她愣神,还以为她嫌自己唠叨。
拓跋未央急忙解释道:“我没有不愿意,只是很多东西一时听不明白。我都记下来了,回头有时间我再继续品味。”
张逸对她的乖巧多少有些不适应。
此刻的拓跋未央已经换回了女装,浓密的长发梳成一个高髻,上面戴着四瓣莲蕾金冠,身穿粉色交领右衽窄袖丝质长袍,衣侧开衩处有着白色宽边装饰,袍下则是里面穿着的白色百褶裙的裙尾,遮住只露出弯如弓的鞋尖。党项的服侍介于汉藏之间,相比之下更加紧致,完美地将她健康饱满的身材勾勒了出来,与她略施粉黛的娇好面容相得益彰。
二人一前一后进到另一个屋子,张承金正在里面接受医官的包扎。自节度使藩署中一战过去已经十余日,虽然张承金右臂的伤口很快就让军中的医官进行了处理,但毕竟是枪伤,创面大且贯穿了整个臂膀,加之此时还没有纱布、消炎药,用作包扎的丝绸既不吸水也不透气,伤口最终还是有些化脓。
张逸因此才蒸馏提纯酒精,用来给张承金消毒。唐代的酒度数低、且杂质较多,不仅起不到消毒的作用,甚至可能会加重感染,而张逸用土法蒸馏过的酒液虽然也只能达到大概六七十度的水平,却已经勉强可用。
“好香啊。”医官正在仔细地剜去他伤口中的烂肉,他却努力的掩饰着疼痛,笑着问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党项羌族中不传之秘,只有本族祭祀大典中才会拿出来奉献给祖先和天神。”张逸回头看了一眼拓跋未央,然后向他介绍道:“拓跋姑娘这是特意取来为你治伤。”
张承金用眼睛瞟着瓦罐中晶莹的酒液、嗅着空气中飘逸的酒香,颇有些跃跃欲试:“此等好酒,确实能包治百病,快给我沽一碗尝尝。”
张逸看着他额头、颈下冒出的点点汗滴,叹了口气说道:“喝一点也不是不行,但这个东西主要的用途可不是喝。”
瓦罐中共倒出三碗酒,张逸将其中两碗摆在一旁,将另一碗端在手里,站在张承金身侧。这时医官已经清理完毕,张逸交待一句“会有些疼,你忍着点”,然后用自制的裹着木棉的小棒,蘸着酒液,为他的伤口进行消毒。
张承金全程一言不发,也不哼叫,眼睛只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酒碗。待张逸花了将近一刻钟为他将伤口消毒完毕,他终于迫不及待地用左手端起一碗送到嘴边。先是浅尝了一口,便赞不绝口地直呼“好酒、好酒”。
此等好酒,量又不多,海饮就过于浪费了。他将碗端在嘴边,一会儿嘬一口,一会儿品一下,四十多岁的汉子表现得像个孩童,让一旁的张逸摇头苦笑。
这时屋门被推开,又一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正是朝廷派来代掌夏绥银节度军务的高崇文。
高崇文今年已经五十九岁,却依然体格健壮、精神矍铄。他出身渤海高氏,早年在平卢镇从军,后来辗转至韩全义麾下,镇守长武城,贞元五年(公元789年)大破进犯的吐蕃于佛堂原,获封渤海郡王,在韩全义就任夏绥银节度使后接替成为长武城都知兵马使。他治军严整,麾下的五千精兵,纪律严明,训练优良。
此次朝廷下旨削藩,也料到杨惠琳不会轻易就范,故而命高崇文率所部直趋夏州,监视夏绥银军动向,同时命河东节度使王锷调集兵马,随时准备平叛。
长武城兵上午接到朝廷的诏令、下午就全员出发直奔夏州而去,一路急行军,六天时间就到了夏州城下,却没想到杨惠琳已经被杀,党羽也俱已被拘。
之前韩全义为铺垫杨惠琳接位,节度副使、节度判官等官职空缺了好几年都没有安排,就等杨惠琳上位后用来拉拢人心,结果就是杨惠琳及其党羽或死或擒后,夏州城无人主事,加之张承金的配合,高崇文极其顺利地就接管了夏州城的局势。
二人都曾在韩全义麾下为将,互相之间早就认识,张承金一向敬高崇文为大哥,高崇文也几乎每天都来看望后辈的伤势。往日高崇文来,张承金都会起身相迎,今天见他进屋,却急忙改细品为牛饮,恨不得将手中酒一口闷下去,又因为喝得太急,将自己呛得又咳又吐。
而高崇文进屋后,第一时间闻到了酒香,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桌前,端起桌上剩的一碗酒,先是品了一口,然后满脸的惊诧,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张承金眼睁睁看着高崇文喝了自己一碗酒,大呼可惜,而高崇文却在那里大呼过瘾,喊着再要一碗。
只是哪里还再有一碗?二人甚至盯着张逸手中剩余的半碗消毒用酒看了半天,要不是里面还飘着张承金的血沫,估计就要直接抢过来喝了。
“部落中既然有如此美物,何不多多酿造一些出来?”张逸看着拓跋未央问道。
拓跋未央看着张逸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开口答道:“好的。”
……
……
又过了三日,张逸启程返回长安。
跟张逸同行的,是来时的刘掌柜商队。
几十人的张逸报信后,想逃出城去,可城门已经关闭,最终只得回到客栈。众人暗持兵器在手,甚至在客栈中布置了简易的防御工事。毕竟夏州既然封城、决定对抗朝廷,他们这些长安来的人,必然会成为怀疑的对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兴许还有一线生机。结果忐忑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城中形势再次突变,叛乱竟戏剧性地平息了。
自然不会再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只是为防有漏网的叛党趁机作乱,夏州城依然保持封城宵禁,直到高崇文的长武城军接管了城防,才恢复内外交通。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或者说任务已经失去了意义,那不如赶紧回去。他们唤张逸同行,张逸觉得自己在夏州也无其他事可做,便决定随他们一起回长安。
拓跋未央没有来送,她回了部落中去,一方面是与其父沟通酿酒之事,另一方面夏绥银这番迎来巨变,党项羌部落内也要好好商议一下今后要如何应对。
张承金也没有来送,身负伤势行动不便是其一,除此之外,他虽然反戈一击平叛有功,但是非功过总要皇帝评说之后才作数,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此番要飞黄腾达了,但圣旨一日没到,他的身份还是叛军中的一份子,既然夏州城已被高崇文接管,他也不便四处抛头露面。
当然了,这些都是张逸为他们找的借口,其实是张逸不让他们送的,大家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是一起共过生死,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多情自古伤离别,张逸不想煽情,索性就不要相送了。
回去时所走的路与来时又不相同,一行人计划沿着无定河向东南而行,先后路过银州、绥州,最后进入黄河航道,走水路回京。
与来时满载粮食故而行程缓慢不同,回程时速度就要快得多。第一天早上出城,就行了六十里的路,晚间就宿在无定河畔。
张逸坐在马车里,盘算着回长安之后的打算。按皇帝之前的说法,此次回京之后,就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他,给他一个皇室驸马的身份,以便于他出仕。
再加上此次平叛的功劳,虽然担心在节度藩署中开无双的事情过于骇人听闻,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与张承金、拓跋未央商议,将功劳主要给了张承金,但即使是辅从的角色,三人平一镇的功劳也着实不小,回京之后,皇帝总是要给自己一个差不多的官职。
那么到底是何官职,是留在长安城中好些,还是出任外地好些,自己得好好盘算一下。
盘算了许久,让他颇为头疼,推开侧窗,一股初冬的寒风吹拂进来,冻得他一激灵,也让他想起,今天已是十一月初八,明日便是初九——镜子的cd又到了。
这次又该从中取些什么出来?
他就在胡思乱想中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直到感到车子好像动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周围依然是漆黑的,天还没亮。
那车子为什么会动呢?他想打开侧窗看一看,却发现打不开,想从车上下去,车门也被人从外面钉死了。
这时他哪还不知道出了大事?可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其他的举动,便感觉车子好似从什么地方坠落而下,让他整个人在车中仿佛都失了重似的飞了起来。然后又过了短短一两息,传来“砰”的一声巨响,车子下降的速度骤缓,却从四周缝隙中,开始疯狂地渗入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