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金拽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口问道：“究竟因为何事，闹成这个样子？我之前不是在酒肆楼下告诉你们夏州城就要封城宵禁，让你们快快出城去，怎的此刻还在这里？”
张逸盯着张承金，又用余光扫了扫拓跋未央，脑中灵光忽现，一拍大腿说道：“别提了，这事儿说起来还跟张将军有关，不，主要就是因为张将军。”
张承金闻言大奇：“与我有关？此话怎讲？”
张逸满脸痛惜地信口开河道：“张将军有所不知，拓跋姑娘其实早就心仪张将军！之前在路上一起行商时，就总是听见拓跋姑娘与我谈起张将军的各种事迹，她说张将军与夏绥银藩署其他人不同，乃是真正的大丈夫。”
“我什么时候说过？”拓跋未央抬脸问道。
“下午在酒肆时你还跟我说张将军是整个藩镇中少有的清醒之人，在夏绥银军中颇有威望，怎么这么快就不认了？”张逸瞪着眼睛说道。
“你！”拓跋未央想要反驳，却隐约觉得张逸好似有了什么主意，生怕坏了他的计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噎在那里，又气又羞地捂住了脸。
而张承金得知自己心心念念的拓跋未央竟然在外人面前夸赞自己，还说早就心仪自己，顿时心花怒放，只当她这样的反应是害羞。
“姑娘谬赞了，谬赞了。只是既然如此，当初我向你家大人提亲，你又为何一直不同意？”张承金不解的问道。
“唉，将军有所不知。”张逸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以为既然你二人双方均有意，此事应该水到渠成。这次商队恰好路过夏州，我本想看看能不能见证姑娘的好事，却没想到……没想到……唉！”
张逸用力地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摆出一副极懊恼的样子。
“没想到什么？”张承金急切地问道。
“这……我怕说了之后将军受不了。”张逸还在那里卖着官司。
张承金却急得不行：“你倒是说啊！”
“唉！”张逸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没想到，夏绥银的节度留后杨惠琳找到她家大人，拐弯抹角的意思里，想收拓跋姑娘为妾室。姑娘心仪将军，不想委身他人，但又怕拒绝了留后而从了将军，恐要给将军惹来天大的祸事！故此肝肠寸断，不能自已，刚才说到伤心处，我只是想要安慰她一二，却不知哪句话没说对，她就……诶，张将军，你这是……”
此时的张承金，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满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左手攥得紧紧的，骨节间发出脆响，显然正在强忍自己已极的愤怒。
只是他终究没有立刻发怒，而是抬起右手，叫刚才随他一同进屋的另外几名甲士退出屋去，关上屋门，然后颓然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屋里只剩张逸、拓跋未央、张承金三人。
过了半晌，张逸首先开口问道：“话说张将军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我哪知道你们在这里胡闹？”张承金没好气地答道：“属下来报说城东门内连续听见两声巨大的异响，小半城都听得到。目前城内局势紧张，杨留后担心有什么变故，遣我带人来看看怎么回事。我带人在左近寻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忽然想起拓跋家在这里有处宅子，担心拓跋姑娘万一真的没来得及离去，也许会在这里，担心她有危险，于是到这里一看，结果你们果然在这里。”
“张将军心里果然还是念着拓跋姑娘啊……”张逸还想继续浇油，拓跋未央却抬起头问道：“这等小事，派个校尉来不就够了？需要让你堂堂兵马使亲自前来？”
张承金看着拓跋未央，眼中似有怒气燃起。张逸在一旁见到他的神情，心中会意，开口与拓跋未央一唱一和地说道：“也许……杨留后是想跟别人商量些什么事，不想让张将军在场吧。”
“哼，能商量什么事？如今杨惠琳要起兵对抗朝廷，当然是要大肆封官许爵、收买人心了。”拓跋未央不屑一顾地说道。
“那张将军身为藩镇的兵马使，岂不是更应该拉拢收买才对？”张逸不解的问道。
“对个屁！”拓跋未央嗤之以鼻地说道：“那杨惠琳纵使起兵叛乱，最终也不过是求个节度使之位，他大概没想过、也不敢想自己当皇帝！他就算对别人封官许愿，又能许出多大的官？兵马使已经是节度使下最大的武官了，难不成还能许你个节度使、跟他平起平坐不成？”
张逸闻言，面色惊疑地说道：“啊！难道说，他将张将军支走，是想将张将军的兵马使之位，许给别人？”
“够了！”张承金此时再也按捺不住，腾的站起身来，一双通红的眼睛在铁铸一般的面容上仿佛要冒出火来。他在拓跋未央和张逸的脸上来回看了看，然后忽然又将宝剑拔出，架在张逸的脖子上，恶狠狠地问道：“少在那里用这般挑拨的计谋。你并不是什么跑商人家，你来此也绝不是为了什么见证好事！说！你到底是谁！”
张逸在心中暗骂不已，这人怎么喜欢动不动就把剑架在别人的脖子上？嘴上却不知作何解释。一旁的拓跋未央却站起了身，开口说道：“他是谁还重要么？你把他杀了吧！然后再把我杀了！”
“没错，我是说过，你张承金与夏绥银军中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酒囊饭袋不同，是少有的清醒之人。那你就应当知道，以夏绥银的实力，竟敢反叛朝廷，会是个什么下场！待河东、朔方的大军赶到，就凭他们，能守得住几天？！”
拓跋未央径自走到张承金面前，竟伸手将张逸颈下的宝剑拉到了自己身前，继续说道：
“反正朝廷大军来了之后，你我都要陪着这群废物化为齑粉，你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我至少不用委身于杨惠琳那个蠢货，好歹保住个清白之身！”
说完她还向前挺了挺身，好像就要往张承金的剑尖上撞去。
张承金被他逼着不断后退，一直退到椅子前，然后踉跄着坐下，他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信心，手中宝剑坠落在地，两支粗大的手插在头上，狠狠地揪着头发，口中喃喃地说：“是啊……他们这帮蠢货……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拓跋未央冷哼一声，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看你那点出息！堂堂男儿，在这做小女人态！亏我之前还以为张公子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心里还想着非张公子不嫁，如今看来是我瞎了眼！”
张承金抬起头，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拓跋未央，她却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怎么，瞪着我一个小女子的本事是有的，跟杨惠琳拼一下的胆色就没有？”
…………
…………
夏绥银节度留后杨惠琳，坐在节度藩衙的正堂。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左脸上一道深深的伤疤自眼下直连到耳后，看起来让人触目惊心。这是他年轻时随韩全义征讨淮西吴少诚时，为了保护韩全义而留下的，是他曾经悍勇的证明。
只是如今的他肥头大耳、膀大腰圆，十几年的安逸岁月不仅消磨了他的斗志，更留下了养尊处优、不思进取的痕迹。如今只有偶尔流露出的阴鸷眼神，才能让人依稀想起，他也曾是一名沙场上勇往直前的猛将。
此刻，他正用这种眼神，不住地打量着堂下众将。
“启禀杨留后，昨夜擂鼓聚将、封城宵禁之后，散在城中各处的兵士至今晨已经在营中集结完毕，共计七千七百四十六人，其中正兵约三千二百人，余者皆为辅兵。派往绥州、银州的使者昨夜已经出发，两地预计……”
节度藩署的都虞侯正汇报着，抬头看见杨惠琳阴沉的脸，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就地给了自己两个大耳光：“属下愚钝！是杨节度使！”
杨惠琳看着这张让自己厌恶的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赶紧退下。
留后，留后！真是让人讨厌的字眼。别家留后总能顺理成章的接任节度使，偏偏到了他这里生出这许多波折！这个新登基的皇帝李纯，是哪里吃错了药？竟然委任一个没断奶的孩子来替换掉自己，简直是奇耻大辱！
看来这皇帝也是长安城中的安稳日子过够了，总得给他些教训，他才能知道厉害！
只是昨晚得到消息、愤而决定起兵抗旨之后，才发现很多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首先，兵员是想象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不足。夏绥银夹在河东、朔方两大强藩中间，没有外患之忧，加之韩全义胸无大志、与朝廷的关系又维持得不错，导致夏绥银始终没有维持一支规模很大的军队，毕竟养兵是要花钱的，而夏绥银所据之地又称不上富庶，尽管这些年来尽力的搜刮，也只够维持自己奢靡的生活，哪有闲钱养那些没什么大用的兵？
原先夏绥银还有三万多兵马，但是韩全义出兵参加朝廷与淮西吴少诚的平叛之战，因指挥无度损失惨重。当时朝廷是给了一笔厚赐的，韩全义却没有用这笔钱去募勇补充兵员，而是在长安购了一个大宅子，在夏州建了一片府邸。
就连他杨惠琳自己，也在这笔钱中分润了不少，用来购置了几百顷良田，又娶了三房小妾。
结果就是如今节度藩署所在的夏州内也才不到八千兵，其中正兵甚至不满一半。就算是将周围各县、乡的零散驻军和绥州、银州的兵马聚拢过来，杂七杂八加一起也就堪堪一万五千兵马。
这个兵力欺负欺负辖境内的各羌族部落是够了，如果朝廷真的调集大军前来围剿，不免就显得有点可怜，到时又该如何应对？
糟心的事还不止如此。
三州兵马中，占据主要部分的夏州兵的兵马使张承金，与自己一向不是很对付。韩全义无子，为了将自己这个外甥推到接班人的位子上，这些年没少耍各种阴招打压张承金。就连张承金的夫人因染风寒离世，也要编造一个是他好为变态之事将夫人折磨死的谎言，打击他的威望。毕竟军营之中俱是男儿，不能人道的，定是要被大家看不起的。
张承金也不见得不知道这一切，只是一直默默隐忍。可如今杨惠琳起兵拒旨、对抗朝廷，兵力本就捉襟见肘，若是自己军内再有不合的声音，怕是真的要坏事了。
也许是双眉之间紧皱了太久，杨惠琳用自己粗大的手指捏了捏眉心，缓解着酸痛，同时对一旁的节度使藩署掌书记说道：“城中户口到底多少，统计出准数没有？我准备一户抽一丁，不，一户抽两丁入伍，能得多少兵？”
“呃、这……”掌书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答道：“回杨节度使的话，城中汉户三千三百余，蕃户一千四百余，若是一户抽两丁，总共可得近万人，只是……”
“只是什么？”杨惠琳刚刚稍加舒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只是就算招了丁来，武库里……武库里也没有足够的兵甲可用啊。”掌书记答道。
“怎会如此？”杨惠琳瞪着眼睛问道：“是不是你将武库的钱贪了去！”
“属下冤枉啊！”掌书记哭丧着脸答道：“藩署已经七八年没给武库拨过钱粮了，哪有东西可贪？”
杨惠琳拍着面前的案几站起，大骂道：“那你的意思是本节度使贪了去咯！”
掌书记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头：“属下哪敢有这个意思！”
这里正在聒噪，门外传来通传声。杨惠琳本也知道不怪掌书记，只是心里烦躁，要抖抖节度使的威风才会好受些，就势骂了几句，便让掌书记滚到一边站着。
“通传何事？”杨惠琳不耐烦地问道。
亲兵答道：“启禀节度使，兵马使张承金求见，同行的还有党项羌拓跋部的拓跋未央，另外，还绑着一位行商，说是朝廷的探子。”
杨惠琳紧皱的眉头挑了挑，看向堂下众将，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快请张兵马使进来，我正有要事要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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