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左右为难

拓跋未央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向张逸讲清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党项羌因不堪吐蕃帝国的压迫，大批逃离青海高原，投奔大唐。虽然同样是寄人篱下，但唐帝国毕竟是文明国度，讲儒法、王化，总比刚从原始部落社会脱离不久的野蛮的吐蕃帝国要强上不少。大唐对他们也着实不薄，将他们迁到夏州以东、银州以北的广袤地域，让他们休养生息。

党项羌在此立足后，部族得到了恢复和发展，原本滞留在高原上被吐蕃剥削奴役、称为“饵药”的党项羌人纷纷逃离，陆续前来投奔，更是让党项羌的部族实力愈加壮大，直至引起了夏绥银方面的担忧。

节度藩署担心党项羌的逐渐强大会危及自己的安全，先是禁止商人与党项羌交易牛、铁料、兵器等重要物资，又经常性地向党项羌部落索取骆驼、马匹。党项羌乃是游牧、渔猎并重的部族，夏绥银节度藩署对他们禁售铁料、兵器，他们如何与更北的突厥部落争夺草场、又如何渔猎？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择选部族中样貌与汉人相近者，假装汉人商队，自内陆走私铁料、兵器，之前张逸北上路上遇见的商队，就是她所在的党项羌拓跋部的走私队伍。

而节度藩署的压迫不止于此。他们还经常找党项羌各部的麻烦，以各种牵强的理由定下罪名，对他们进行骚扰、劫掠。甚至还出现了某小部落因为得罪了夏州城里的节度藩属官员而被灭族的惨剧。

如此种种，让党项羌变得左右为难。

忍了吧，夏绥银只会变本加厉、越来越过分；

到长安告御状吧，韩全义本就是靠贿赂宦官当上的节度使，跟长安城中的宦官们关系不知道有多好，拓跋乾晖这个所谓的左羽林卫大将军能不能见到皇帝、甚至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两说；

带着部落逃吧，又能逃到哪里去？他们本就是从吐蕃逃出，北面的突厥早被大唐和吐蕃联手去了势，天下虽大再无容身之处；

实在不行反了吧？就夏绥银这文恬武嬉的样子，党项羌奋力一搏，鹿死谁手还真的犹未可知。只是大唐又不止一个夏绥银，东边的河东节度使、西边的朔方节度使都是大唐的百战强兵，将党项羌的活动区域夹在了中间——不然当初为什么要将归附的各羌都迁居在这里，难道真是因为水草丰美么？

党项羌能做的，反而只能是继续招徕高原上逃下来的旧部，并不断走私兵甲器械、积蓄力量，然后引起夏绥银更大的猜忌和更多的欺辱，周而反复，恶性循环。

身为首领的女儿、部落中有名的精干女子，拓跋未央对这种无可奈何和不得已自然忧心忡忡，一直在四处寻找破局之法。

之前在商路上遇见张逸一行人，结合韩全义自请入朝，她便猜出张逸等人必是朝廷的探子，因此便将他们当做备选之一，若能将党项羌在此间种种告予皇帝知晓，也许就能稍缓一些部落承受的压力。

但也仅仅是备选之一，毕竟在拓跋未央看来，能被派到危险之地实际探查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重要任务，在皇帝面前说话重量几何、甚至有没有资格直达天听都不一定，故而这几日对张逸一行人只是派人监视，还没有决定是否要与其接触。

可这些按部就班的考虑和部署，被长安送回来的最新消息统统打乱。

韩全义治军无方，其外甥杨惠琳更是色厉内荏、酒囊饭袋，但他们对自己必不是如此认识。夏绥银在外人看来无甚战斗力，但这群骄兵悍将自己也绝不会承认。

朝廷派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来接替夏绥银节度使，这不仅是削藩，简直就是对整个夏绥银节度藩属的羞辱！

拓跋未央手中掌握的信息有限，想不通朝廷行事为何如此鲁莽，但她知道，这消息一旦传回夏绥银，以杨惠琳为首的众节度藩属官员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夏绥银镇若是反叛，将把党项羌推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可以预见，夏绥银若是要反抗朝廷，必然会向党项羌部落强征兵员、索要财物支持，到时给还是不给？

给了就是协助叛乱、助纣为虐，关键夏绥银实力孱弱，并不可恃，待朝廷平叛之后，哪有党项羌好果子吃？

可若是不给，只怕灾祸立时就要临头。甚至于，若是杨惠琳阴险一点，就指称党项羌叛乱，以平叛为由起兵，再以战事已开临阵换将不利为由抗拒任命，朝廷大概率会妥协——毕竟边患为重，朝廷又不可能真的让一个没断奶的孩子来指挥大军平叛！

到时朝廷和夏绥银达成妥协，他们党项羌又该何以自处？

所以当务之急，是将他们部落面临的窘境让朝廷知道，最起码，也要有个见证，不然真是百口莫辩！

所以张逸这支伪装成商队的朝廷探子就成了他们此时唯一的选择，总比没有强！

而之所以选择张逸，只是因为得到消息时，只有张逸孤身在外，刘掌柜带着商队中其他人已经在客栈中收捡货物行装了。仓促之间，要将这几十人带出城去，总不如带出张逸一人容易。

听拓跋未央讲完事情原委，张逸也感觉颇为棘手。

“现在你我困于城中，城外的党项部族却依然难免身不由己。就算你我在城中潜伏，保得性命，等到朝廷大军破城平叛之时，或者双方媾和之日，那时纵使我为你作证，只怕也为时已晚。”张逸皱着眉头说道。

“说的就是啊。”拓跋未央将头深深地埋入双手之间，无比懊恼地说道：“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为了取一个破镜子而耽误出城如此生气了吧！”

“它可不是破镜子，只是我没有办法跟你解释。”张逸还不忘强调着，心中却属实抱有歉意：“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嗯……我记得你说那个兵马使张承金对你有意，又在夏绥银军中颇有威望，你为何不顺势答应了他，让他帮你们解困？”

拓跋未央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张逸一眼：“你在城中打探这许多时日，就没了解一下夏绥银军中诸将的底细？就没听说过这张承金原配为何会逝世？”

张逸摇着头说道：“拜托，我的身份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商人，这藩属中的官员可是一个都不认识，我满大街地找百姓打听这些东西，难道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探子？你既然知道，告诉我便是了。”

拓跋未央看着张逸，不知不觉就红了脸，她咬着嘴唇，半天才说道：“听说他那话儿不是很好用，每次夫妻房事，都要用些变态手段助兴。他的原配夫人，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我怎么会愿意嫁给这样的人？”

听了她的解释，张逸却瞪着眼说道：“现在都什么形势了，为了救整个部落于水火，你受这么点委屈都不愿意？”

“你！”拓跋未央气的满脸涨红，攥紧了拳头站起身，瞪了张逸半天，又无奈的坐下。要不是忌惮张逸怀中那个诡异武器，她早就冲过去将他胖揍一顿了！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张逸摆摆手解释道：“先答应他、解了当下之危局再说啊。你好歹也是部落首领、朝廷钦封的左羽林卫大将军之女，就算答应嫁给他，那三媒六聘的礼数且不得走一走？若依我们汉家的礼数，少数也要三五个月，慢的拖个一年半载也不稀奇，有这些时间，朝廷怕不是早都攻破夏州城了，到时再翻脸不认账不就好了？”

可是拓跋未央只是涨红着脸别过头去不说话，张逸几番劝说无效，也只能作罢。

“算了算了，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

今天才十月二十八，离镜子的下一个CD还有十多天，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让自己拿着MP5K单枪匹马杀进节度藩署去把杨惠琳杀了？张逸思来想去、真是莫衷一是。

二人沉默着在屋里对坐片刻，拓跋未央看着张逸一筹莫展的样子，忽然开口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

张逸急忙问道：“什么办法？”

拓跋未央答道：“我听我家大人说，杨惠琳也对我颇有些意思。之前曾经隐晦的向我家大人表露过想让我做妾的意思……你摆出这个表情是干什么？”

“怎么都对你有意思？”张逸不解的问道：“你有这么大魅力么？”

拓跋未央气的额头青筋暴起，一抬手将头上的男式幞头摘了下来，一头如瀑的漆黑长发挥洒开来，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发出温润的光芒，将她透着粉红的白皙面庞映的别样娇媚，修长有型的眉毛、含羞蕴怒的迷离双眼和轻颤的睫毛仿佛能挑动人心，因生气而上翘的嘴角又再平添了三分俏皮，她甚至还骄傲的挺直了身子，用手抓住宽大的袍衫、向后一拉，健康而丰满的身材被质地优良的锦缎勾勒出来，说不出的动人心弦。

“老娘可是号称我拓跋部、不、我党项羌的第一美女，他们对老娘起些念头难道不应该么？！”拓跋未央吼道。

“再美也是个男人婆！”张逸口中犹自不服气的说道。

“你！”拓跋未央再也忍耐不住，从椅子上起身，扑了上来：“老娘跟你拼了！”

作为一个漂亮女子，美丽是她最大的骄傲和自信，容不下张逸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屑一顾。她像个疯子一样骑在张逸身上，两手向前抓住他的脸，此刻她也记不起他怀中枪支的巨大威胁，也顾不上他挣扎时在她身上摸来掐去的大手，一心只想撕烂他的臭嘴！

二人正打闹间，房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紧接着四五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出现在门口。

为首的正是张承金。

他看着拓跋未央和张逸二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姿势在榻上滚作一团，气得七窍都生了烟，一双大手掐在腰间悬挂的剑柄上，捏得咔咔作响。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成何体统！”张承金吼道。

二人急忙分开，各自坐在一边。拓跋未央再洒脱直爽，终究是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狼狈样子，再回头看了看张承金异样的眼神和张逸那张欠揍的脸，感觉自己说不出的委屈，又百口莫辩，忽然间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不禁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张逸揉着被掐的紫青的面颊，开口说道：“张将军你不要误会，我们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刚才是在打我！你看我的脸，都被她掐成什么样子了？”

张承金听张逸如此说，定睛仔细看了看二人虽然布满褶皱但其实穿得规整的衣服、张逸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和他颈下三道指甲抓痕，知道他所言非虚，胸中的怒气瞬间消了一大半。

“原来如此，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他恍然间又似察觉到哪里不对，“唰”地拔出腰间宝剑，架在张逸的脖子上，质问道：“你是谁？又为何在此打闹？”

张逸向后缩了缩脖子，委屈地说道：“唉，我这哪说理去，我原本是拓跋姑娘的故交好友，此次相见，不过闲聊几句，谁知触及姑娘伤心之处，不仅挨了打，现在又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张将军小心，不要误伤了好人！”

张承金转头看向拓跋未央，开口问道：“你的故交好友？”

拓跋未央还在那里低声哭泣，见张承金问到，抬起梨花带雨的粉脸，恶狠狠地瞪了张逸一眼，终究也只能顺着张逸的话陪他胡诌：“是的，我们早就认识。你也知道的，我们拓跋部有个商队，他家也有一个商队，我们是在走商的路上认识的，已经好几年了。”

拓跋未央嘴上配合着张逸鬼扯，心里却难消气，说完之后又伸腿过来踹了张逸一脚。张逸被张承金的剑架着脖子，不敢躲避，只得生生受了这一踹。

这举动却是让张承金相信了二人属实交情匪浅。他将宝剑收入鞘中，口中还埋怨道：“就算你们是旧识，多少也要讲究点男女有别，在这里扭打成一团，像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