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北方的人家，谁还没有冬衣？那些没有冬衣的，大抵也是买不起了。他这小一百辆大车，全装冬衣要几千件，夏州才多少人口，他又要卖给谁？而且冬衣这东西，卖了也挣不了多少钱。他们商队比我们这边大得多，一百多号精壮的汉子，一路上人吃马嚼，再加上过税、市税、杂税，哪里赚得到钱呦。”
韩老三越说越起劲。
“更何况，一百多汉子，各个精壮、年纪相仿，这哪里像是商队之人该有的样子？正常商队里做各种活计的都有，除了掌柜和俺这样的马夫，还要有文书、厨师、向导、护卫、杂役，像他们这么大的商队，甚至还应该带一两名郎中，毕竟旅程中有个头疼脑热、虫叮蛇咬都很正常。而这支队伍，不像商队，更像一支军队！”
韩老三最后下了笃定的判断。
张逸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道：“我相信你的眼光，不过先不要再说了，万一被人听了去，徒增麻烦。”
此行自己的任务只是探听虚实，为皇帝的决策提供辅助信息——起码出行前皇帝就是这样说的。遇到什么反常的事情，自己只要记录下来，待回到长安之后禀告皇帝就好了，并不需要他孤身解决，也解决不了。
韩老三听他的住了嘴。二人默默地喂过了马，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胡家商队就离开了长泽县。而张逸所在的商队又多待了一天，才继续启程北上。结果数日后的一个下午，商队在通往夏州城的路上，不经意间又追上了胡家商队。
“胡掌柜，想不到在这里又见面了，我们真是有缘啊！”两支队伍并行时，刘掌柜主动打起了招呼。
胡掌柜骑在一头骡子上抱拳说道：“刘掌柜，幸会幸会。”说完冲着一旁的张逸也行了个礼。
张逸回了礼，刘掌柜指向胡掌柜旁边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问道：“这位上次倒没见过？”
胡掌柜笑着说道：“这是我家的小公子，也是东主让他来随商队历练的。上次在长泽县，公子进城后自去闲逛，入夜方回，故此刘掌柜才未能得见。”
张逸抬眼望去，也难怪刘掌柜会格外注意，这位胡家的公子，身材颇为纤细高挑，皮肤白皙，面容艳秀，鼻梁高耸，眉如新月，眼眶深邃，看起来不似中原人士，更像是异域血统，而且明显是女扮男装，扮得还很不走心，好像无所谓会不会被人看出来一般。
不过胡掌柜既然介绍她是“公子”，张逸这边自然不好当面揭穿。刘掌柜抱拳打了个招呼，“公子”面带笑容，没有开口，只是坐在马上回了个礼。这边也没有自讨没趣，而是在双方互相审视的目光交汇中，带着商队自向前赶去。
用之前刘掌柜的话来讲，出门跑商在外，最重要的是两件事，一个是不管遇见谁都要和善、绝不要轻易得罪人，另一个就是看见奇怪的事情千万不要瞎打听。
张逸与刘掌柜本就不相熟，再加上自从在长泽县中被韩老三识破这支商队里的人都是军士所扮之后，自然对其保有一份戒心，对于胡家商队的疑惑，张逸也只是埋在心里，并没有与刘掌柜交流。
此后商队一路继续北上，于当晚到达了夏州城。
商队要在夏州城中逗留十天时间，与城中的粮店交割货物，并在当地收购毛皮、药材等特产，以便回程时拉到长安去卖，商人的样子倒是装得挺像回事儿，估计还是自有消息要打探。张逸则带着韩老三离开商队自由活动，双方约定十日后的早上在南城门内汇合一同返回长安。
作为夏绥银节度使的治所所在，夏州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五胡十六国时匈奴末代单于赫连勃勃征发十万民夫建统万城，规模宏壮、坚固非常，号称锥子若能扎进一寸，则将筑城的工匠一并筑入墙中。只是如此雄城也未能阻止赫连勃勃的大夏国在他死后六年便被北魏攻灭。此后改为夏州并沿袭至今，一直是中原政权与北方少数民族交锋的前沿。
只是此等重镇，在安史之乱中受战祸波及，本也难免凋敝，城中的汉人人口从六千余户直降至不到三千户。不过这些年陆续有外族迁入周边地区——原本居住于青海高原之上的各羌族部落，因不堪崛起的吐蕃奴役，纷纷逃离高原东附大唐。而大唐对归附而来的各部落首领封官赐爵、厚加奖赏，再让他们统领各所属部落内迁。其中吐谷浑羌迁居于夏州以西，党项羌迁居于夏州以东，夏州城便因此成了汉羌两族商贸的中转地。
越来越多的吐谷浑羌和党项羌人到夏州城中讨生活，填补了缺失汉人的空档，让夏州城反而比往昔更加繁华。
值此入冬前夕，部落里的人们纷纷来城中采买预备过冬的粮草和物资，城墙之下商队往来驼铃声声，城内市场中讨价还价吆喝连连，倒是热闹非凡。
张逸在城中四处转悠，丝毫看不出准备叛乱的迹象。什么修缮城墙、筹集粮草、施行宵禁、往来排查之类的整军备战行为，统统没有。
城墙处守卫的士兵依然吊儿郎当，虽然不时的会拦住进城的商队诘问，其实是为了要些好处，只要塞几个大钱，总是畅通无阻；节度使的藩镇衙署门口，守卫也不甚严密，张逸在那里探头探脑看了许久，旁边的军士只是自顾自的聊着天，压根没有上来驱赶的意思；原来是因为自从韩全义启程南下长安之后，衙中的官员们好久没有去点卯，倒是在城内的各处酒楼中总能遇见他们的身影，张逸却不认识谁是谁，但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架不住他们自己大吵大嚷，吹嘘自己是留后杨惠琳的亲信故旧，待杨留后正式就任节度使后，自己就要飞黄腾达，到时且亏待不了你们这帮小跟班！
城中这幅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样子，完全就是认定了朝廷一定会批准韩全义所请、让杨惠琳接任节度使的样子。至于朝廷削藩的可能，大概他们从来也没想过。
看来朝廷担忧他们另有图谋，真的是多虑了。这些常年镇守在外的骄兵悍将，压根没将朝廷放在眼里。
张逸见左右无事，便在集市上买了一匹马，又给了一些钱财，让韩老三回老家德静县看看，自己则留在城中继续盘桓。
…………
…………
不知不觉间，已是张逸在城中的第九日。他坐在城东一座酒肆的二楼靠窗位置，就着桌上的几个围碟，一边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独自喝着没什么滋味的水酒。
这几日的见闻、因此得出的结论已经写好，只待回长安后交给皇帝便算完成任务。他甚至在里面附上了一些自己在其他方面的思考，身为一个后世名牌大学经济专业高才生，托穿越的福，这次竟有机会实地考察古代边境贸易，当然是收获极丰。他左右闲来无事，结合自己的专业知识，就大唐边贸的现状、如何利用贸易增强国力、并通过边贸来控制周边少数民族部落为大唐效力等等，诸多建议洋洋洒洒写了数万言。
当初在客省中时，他给李纯讲了许多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算是在他心中埋下了一些种子，而这篇上书中的诸多建议，若是皇帝看了之后能够采纳其中一二，便也不枉费他到夏州走这一回。
此时远处另一桌的喧闹再一次打断了张逸的思绪。
下午来时，他们就在那里，穿的俱是节度使藩衙属官的服色，晴天白日的不在衙里当差，却在这里喝得面红耳赤，扯着嗓子胡吹海吹。张逸见他们喝的应该差不多了，原想着忍一会儿他们就该走了，没想到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们依然在那里聒噪，毫无离去的意思。
“很烦，是么？”伴着香风拂过，一人径自坐在了对面，开口说道。
张逸抬眼望去，竟是前几日在路上遇见的胡“公子”，此刻依然是一副男装打扮，身旁还带着两个高大的护卫。
“原来是胡公子，想不到在这里又相见了，真是幸会、幸会。”张逸说道。
“我不是‘公子’，也不姓胡。以阁下的眼力，想必早已知晓。我乃是党项拓跋部人，左羽林大将军拓跋乾晖的女儿，拓跋未央。”她大大方方地说道：“你也必不是刘家公子，却不知真名为何？”
张逸看着对面这个党项女子，满脸洋溢着自信和骄傲，直爽的样子倒似有着后世独立女性的影子，不觉会心一笑。
“在下张逸，长安人，目前并无官职。”张逸答道。
“没有官职？我看未必吧！”拓跋未央直言道：“刘家商队中的伙计俱是军士所扮，你若没有官职，难不成是被押运的犯人？”
“拓跋姑娘乃朝廷重臣之女，外出带些官兵护卫本也无须遮挡，又何必扮作胡家商队？”张逸喝了一口酒，笑着答道：“出门在外，各有各的不便而已。不过我确实没有官职在身。”
拓跋未央冷笑一声说道：“我算的什么重臣之女？所谓左羽林大将军，不过是朝廷封给我们党项人的一个好听的名号。离开长安回到这夏州，随便一个县中小吏都可以随意欺辱，又哪管你是什么大将军！”
“所以姑娘是想让我替你们党项羌告御状？”张逸问道。
“那倒不是，起码现在不是。”拓跋未央说道：“按你的脚程来算，应该是在朝廷准了韩全义请求入朝的上书之后自长安出发，那么你到此当是朝廷派来刺探夏州虚实，我猜得没错吧？”
张逸被人道破身份，顿时敛去了脸上的笑容，表情严肃地看着拓跋未央，余光还扫了扫远处那桌还在喧嚣的酒徒。
拓跋未央却笑着说道：“你无须多虑，你的商队里没有我的探子，很多事情我只是猜测，不过刚刚三言两语相试，便知道我没猜错。我来此也不是害你，而是要救你！至于那些酒囊饭袋，现在喝得头昏脑涨，且听不到我们在讲什么。”
“救我？”张逸定了定心神，看着眼前这个聪明而又锋芒毕露的党项女子，开口问道：“姑娘此话怎讲？”
“朝廷既然派你们来此打探消息，想必出发之前讲的应是、待你探得此间虚实之后再下定夺吧。”拓跋未央以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张逸：“你大概不知，就在前几日，韩全义的入朝队伍进京当晚，宫中便传出旨意，命他以太子太保衔致仕，并否决了杨慧琳接任节度使的提议，另委任李演为夏绥银节度使。”
“李演？”张逸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拓跋未央却好似讲了个笑话般地说道：“是的，李演，当今皇帝的孙子！”
李纯的孙子？李纯不才二十七八岁，就有孙子了？
拓跋未央看着张逸不可置信的表情，笑着说道：“这些皇子皇孙们困在十六王宅中，大概是闲的无事可做，对于子嗣一道倒是颇为擅长。当今皇帝十四岁时便有了澧王李恽，而这位澧王更是青出于蓝，十三岁便有了李演（李演甚至都不是长子），如今刚刚三个月大，就被封为了节度使！你说，这是不是笑话？”
让三个月大的孩子来做一方节度使，当然是个天大的笑话，只是张逸此时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如果拓跋未央所言是真，意味着朝廷与夏绥银之间马上就要彻底撕破脸，待消息传到夏州，自己岂不是有大危险？
“我看藩镇衙署的人好似还没得到消息。”张逸看着远处那群依旧在纵酒恣欢的官员，故作镇定地说道：“姑娘却如何提前得知？又为何要特意来救我？”
“我党项人寄人篱下、仰仗朝廷鼻息，安排人在长安打探些消息，应该也不稀奇吧？”拓跋未央答道：“至于为什么要救你的原因……”
拓跋未央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自藩镇衙署的方向传来一阵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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