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莺莺燕燕

她们确实是双胞胎。

粉衣女子是早出生一刻钟的姐姐，名叫戚莺莺，而绿衣女子是妹妹，名叫崔燕燕。

这当然不是本名，只是二女自有记忆起便在平康坊中的入云阁长大，压根不知自己的身世和本姓，是被阁中的假母（老鸨）起了如今的名字。

她们自幼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舞，练得一副绝佳的气质身段，加上原本就天生丽质、容貌可人，如今刚满十六岁，正是入云阁准备隆重推出的头牌，却被俱文珍提前花了重金买下，送给王守澄做妾以示笼络，只是刚到王宅几天，甚至都还没见过王守澄本人，就稀里糊涂随着府里的管家奴仆一起换了主人。

“做妾？宦官也能纳妾么？”听她们讲述自己的境遇，张逸惊奇地问道。

“怎么不能？”妹妹崔燕燕说道：“难道你不知，这宫中但凡有点头脸的中官，各个都在外面妻妾成群的么？像我们姐妹这般出身，不过是丫头、至多是做妾，倒不需顾忌太多，那些在宫中执掌要务的宦官，却定是要娶个名家、盛族女子为妻，甚至还要在朝廷里为她讨个诰命夫人，否则会被其他中官耻笑的。就连王守澄，都聘定了万年县令的女儿，六礼已经行过了五个，就差半个月后的亲迎了。严格来讲，双方已是夫妻，却不想出了这档子事儿，真是坑死了人家小娘子。”

一席话听得张逸连连摇头、阵阵咋舌，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们娶妻……有用么？”

“那就要看，他们准备怎么‘用’了？”姐姐戚莺莺淡然一笑，接着说道：“中官只是想体验有家有妻的氛围，可真正能做到相敬如宾的只是极少。大多数中官，自己做不了真正的男人，就要变着法地折磨妻妾，来获得变态的满足感。而更有甚者，拿自己的妻妾当做与其他人权利交易的工具，有些原本出身富贵家的良女子，嫁给中官之后，被送去四处与人‘交流’，日子过得还不如勾栏女子——平康坊中红牌的女校书、曳云仙，好歹还能挑挑客人！”

张逸看着她那张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庞、用平静优雅的语气说着话，想到她们姐妹出身欢场，必是有过许多不堪的经历，才能如此淡然地道出这些与自身年纪不相符的话语，心中也不禁有些唏嘘。

戚莺莺见了张逸神态的变化，自幼就学习察言观色本领的她自然明白这位新主子已经起了怜惜之情，马上就势说道：“我姐妹二人出身低微，原本被送给王守澄做妾，纵使他如何作贱我们，倒也只能认命。可如今因缘际会之下，得以服侍阿郎，只盼阿郎能够怜惜，我姐妹二人一定尽心尽力服侍阿郎。”

说完这些，她拉着妹妹，一同跪在了张逸的面前，冲着他一拜到地。张逸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伤口牵扯，疼得直呲牙。

二女见状急忙又起身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地扶住他，两股清香如山涧清泉、又如绿茶氤气交织着沁入他的鼻腔，颇有些消痛止疼的奇效。

大理寺中两天的毒打，虽然没有伤及筋骨，但皮肉上的苦楚让他行动极其不便。二女直接就在榻上支起矮桌，将一碟又一碟餐点端了上来，侍候他坐在榻上吃起早饭来。

张逸属实是饿了。面前摆着四个香绵白嫩的馒头，他禁不住轻轻攥了一个在手中，软糯的触感真是让人捏起来心旷神怡，只是担心几日来米水未进，加之身上的伤，怕自己承受不住，最终决定只先喝点白粥。那些红枣、樱桃、莲藕、玉笋、豆蔻、青葱等物制成的精致诱人的小菜，勾得张逸口水直流，却终究强忍着、今日且无福消受，只衬的本就没什么滋味的白粥竟泛出一丝苦涩。

待莺莺和燕燕你一勺子她一汤匙地喂着张逸吃完早饭，二女便先端着碗筷下去收拾。随后进来的是一名男子，看起来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相貌也只一般、气质却颇为儒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一股精干之色。

“仆名唤周汉明，乃是这府中的管家，特此前来拜见阿郎。”男子拱手行礼道。

张逸看着他，竟感到一阵恍惚。周汉明，与穿越前自己一名至交好友同名同姓，短短月余间，再提起这个名字，竟恍如隔世，让他心中不胜唏嘘。

男子见张逸表情中流露出些许惆怅，还以为是对自己不满意，他倒也不慌张，而是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仆本是澶州（今河南濮阳）州学的生员，到长安参加明经科举，无奈才疏学浅、屡试不中，又不甘心就此放弃，故而蹉跎期间。仆家境一般，三十余岁了还全靠家中周济，心内十分惭愧，听说王守澄府邸新招管家，便想着一试，却因读了些书而被选中，任为管家。”

说到这里，他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谁知还不到半月，那王守澄就因为谋逆而伏诛。这原本该是牵连九族的大罪，似我这般身份，必逃不过一死。万幸今上圣明，知道我等与此事毫无关联，没有追究，只是叫我等直接转为伺候新主人，这才逃过一劫。”

他停下了话语，认真整了整衣衫，面朝大明宫的方向长揖到地，似在表示自己由衷的感谢。起身之后，他最后说道：“作为前任留下来的管家——虽然也没管过什么事，阿郎若是不喜，我自可避位让贤，之前领了半年的工钱，亦可尽数退还。”

张逸回过神来，笑着说道：“郎君莫怪，是我想起了一些往事，一时有些发愣，唐突了郎君，绝非是对郎君有何不满。我孑然一身，受皇帝厚赐宅院财物，倒也不知如何经营，本就需要管家为我操持，我见郎君知书达理、气度不凡，郎君若是没有其他更好的去处，不如就继续留在此处，依旧做你的管家如何？至于报酬，那倒好说。王守澄给你的，那便是你的，却不要退给我，我会另给你一份工钱，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周汉明对张逸的态度倒是颇感意外。他本是想着，新主人绝不会嫌弃那些娇滴滴的娘子，但自己这个前任管家，又无甚特殊的背景，定然是要被换掉的。虽然屡试不第，但是读书人的傲骨他还是有一些，与其被人家扫地出门，倒不如主动请辞，断不能为了些许工钱害了自己的面子。可如今张逸竟然要留用他，还要再多给一份工钱，为人看起来也颇为面善，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他站在那里思索了片刻，大概到底还是囊中羞涩，受不住高薪的诱惑，开口答道：“那就……承蒙阿郎看得起，仆今后就要多有叨扰了。”说完又冲着张逸行了一个揖礼。

……

……

待张逸身上的伤处见好了一些，他才在莺莺和燕燕一左一右的搀扶下走出内室，在自己的“宅院“中缓缓踱着步。

这座宅院倒不算广大，占地大约三十亩左右（约合近16000平方米），为一座坐北面南的三进式院落，北侧最内为住宅，有张逸住的正房和东西耳房，再后是一个面积不大却颇为精致的后花园，和莺莺、燕燕以及另两个年纪较大的负责做饭的老妈子住的后罩房；正房两侧的管廊通往两边的东西厢房，中间是第二进的内院；再向南通过一个照壁就是前院，有会客的南书房，管家周汉明和一名马夫、一名门子住的倒座房，前厅中也有一个不大的角院，院里还有一小湾池塘，不知从何处引来，竟是活水，让人颇感匠心。

这般典雅的院子，连同现在的主人在内住了八个人，倒是宽敞。不过也就是王守澄初次置办外宅时才看得上，若如史实原样般发展，数年之后他任右神策军中尉，执掌大明、太极二宫宿卫，在旁边的胜业坊半买半抢的大宅占地三百多亩、十倍于此，但对于如今的张逸来说也已是极为满意。

毕竟后世的他，家境一般，在一座二线城市，也不过是和父母一同住在七十多个平方的楼房里。而像如今这般的院子，放在后世的北京，怕是要卖到几十个亿！更不用说还附送了一支管家团队。

莺莺燕燕二女自幼在青楼妓馆中长大，学的就是察言观色、笑脸逢迎的本领，但此处毕竟不是欢场，主人张逸又是个随性的人，姐妹俩慢慢开始卸下周身厚重的铠甲，越来越多地流出本来的性格。相比较之下，妹妹要活泼俏皮一些，而“姐姐”两个字显然赋予了更多的责任，让戚莺莺多了一分稳重和倔强。二女容貌身材几乎一模一样，平时连衣服、饰物都是随意混穿混用，妹妹几次拉着姐姐想捉弄张逸，却都很快被认出，让她大呼没劲。

周汉明就单纯些。府中人少，事也不多，他每日只需花很少的时间做些安排处置，剩下的大半都在读书，貌似对明经科举还是不死心。张逸甚至将南书房都让他随便用，里面满是王守澄买来装点门面的书册，只求格调，大多内容艰晦，张逸也不愿读，最终都便宜了周汉明。

与他的勤奋相比，门子和马夫就清闲得多。二人均已年过五旬，都是没有家室的老汉，平日就住在张逸府中。只是张逸与朝野官员都不认识，平日无人往来交际，这府门守不守都一样。马夫更是无事可做——张府中没有马。两个老头儿除了偶尔出去采买蔬菜粮米，大多数时候都是并排蹲坐在坊门口的院墙下，二人互相之间也很少交流，只是一齐默默地盯着对面平康坊的坊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至于两个做饭的老妈子，八个人的饭两个人做，又有丰厚的薪水，不要太轻松，更是毫无怨言。

何止是没怨言，简直就是歌功颂德，甚至陶醉期间。

大唐是中国历史中相对比较开放、包容的一个时代，君臣、主仆之间远不似后世明清之际那般，一方高入云端、一方微如尘埃。但这个开放、包容也只是相对的，大唐同时也是世家、阶级根深蒂固的时代，皇家、五姓七望、关陇贵族和依附在其上的官僚集团掌握着社会绝大多数的权利和资源。他们面上看起来和善有礼，不过是为了标榜自己，前提是与他人之间那条无形的鸿沟不被跨过，否则他们可没有那么好脾气。

后世虽然也分阶层、划等级，但人人平等的观点口号喊了那么多年，最起码普罗大众是愿意信的。张逸不自觉间流露出的对他人发自内心的尊重，这个时代里再是刻意标榜的人也绝对装不出来这样的诚挚。尤其是这些为他人奴仆者，对这种感觉尤为敏感、也尤为感恩，更不用说像两姐妹那样自幼受人欺辱、苦练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舞就为了以后被人淫辱的苦命人。

张逸在宅中修养了十几天，身上的淤青都已渐渐消散，伤口也都结了痂。通过与宅中奴仆、这些大唐的普通人的交流，逐渐开始真正的理解这个时代，而这些奴仆也在这十几天中体会到了从未想象过的感受，心中已经不知不觉间对张逸感激涕零，真正地视其为值得全心效力的主人了。

世事就是如此，一心想做人主人的，往往求而不得，不想高高在上者，却总能收获别人的忠诚。

这一日午后，张逸正独自坐在内院正中晒太阳，忽听得前院传来几声嘈杂。他转头看去，却见一名身着素色长袍、戴着垂帘纱帽的年轻男子踱步进来，身旁还跟着一个有些肥胖的无须中年随从。

不是李纯和吐突承璀又是谁？

张逸急忙从椅子上坐起，迎上前一步便要行大礼，却被李纯抬手扶住说道：“此时不在宫中，你无须多礼。”然后李纯走到张逸的躺椅旁，伸手推了推，弧形的椅腿来回轻晃，引得李纯一顿惊奇地说道：“你倒是好兴致！”

这时照壁后又闪出一人，正是管家周汉明，口中却是颇为不满地说道：“这位郎君好生无礼，不是叫你在门房稍候等我通传，怎的却又硬闯进来？”

李纯好似没有听见周汉明的话，倒是一旁的吐突承璀闻言对他怒目相视，一股上位者的威严迸发而出，让周汉明忽然不自觉的语塞。他转头看向张逸，见张逸正冲他挤眉弄眼，示意他速速离开，他便急忙又从照壁转出，离开了内院。

张逸赔笑着对李纯说：“这是我宅中新聘的管家，皇帝微服到此，他却不识圣颜，故而无心冒犯，还望陛下海涵。”

李纯随意的摆了摆手说道：“不知者不怪，倒是无妨。”注意力却始终放在张逸的躺椅上，他转圈观察了一下，然后直接躺坐了上去，在那里荡来荡去，好不惬意。

“这个甚是舒适，一会儿朕就拿回宫里用了。”李纯笑着问道：“你不会不舍得吧？”

张逸也笑着说道：“这东西又不值得什么钱，哪里会不舍得。只是我随手做来，材质低劣、工艺简陋，万一陛下拿回去坐两天就散架了，摔到龙体，就是我的大罪过了。这个样式没什么难的，一看就会，我建议让吐突中官带工部的大匠师照着样子，用上好的材料做个新的，陛下用着才稳妥。”

李纯没有接话，一旁的吐突承璀却说道：“你的东西又怎么会低劣、简陋、不坚固？”

“吐突中官此言何意？”张逸皱着眉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