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坐在麟德殿中,脑中不断回想着白天与其父李诵的交谈内容,有治国的理念、官员的任用,而最重要的自然是如何尽快稳定当下的局势、填补长安城中宦官一党被一网打尽所留下的权利真空,以及,如何对待张逸。
他想着想着就出了神,待他恍然察觉面前多了一个人时,已不知过了多久,殿中数量繁多的宫灯早已燃起,将偌大的麟德殿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张逸已经低着头在那里跪了将近半个时辰,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愈加的疲惫,只是咬着牙勉强维持。待到李纯终于回过神来,他冲着御座之上磕了头、喊了万岁之后,起身坐在李纯赐予的座位上,已经是有气无力。
那日在客省中用重机枪扫射了以俱文珍为首的叛臣之后,张逸虽未像李纯般昏厥过去,但身为后世和谐社会中长大之人,这般亲手将数百人活生生地打成血肉残块,显然也是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吐突承璀带着手下的神策军赶到时,他正愣愣地呆坐在房门口,仿佛中了邪。
吐突承璀见了院中惨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满地极惨之人,场中唯有李纯和张逸二人全须全尾,未曾受伤。皇帝马上被他严加保护、好生照顾起来,而张逸自然被当作最大的嫌疑,立刻送到了大理寺暂为羁押。
吐突承璀忙于善后,没有做什么交代。能在大理寺关押的至少都是州府一级的官员或朝廷大员,只要不是无人敢沾的谋逆之类的大罪,入狱之后都会有亲属、故旧前来打点,让犯罪官员在狱中少遭些罪。而张逸这般无官职在身、无亲朋好友、无随身财物可供打点、甚至没有明确罪名就被连夜丢进大理寺的,想不吃些苦头却也难了。
而等到第二天吐突承璀想起来过问张逸,听说他在狱里面被狱卒刁难,倒觉得让这个来历不明之人受些苦头也好,这样日后面对皇帝才会更添敬畏之心。
大理寺的官员本不知张逸所犯何事,见吐突承璀是这个态度,竟起了邀功之心,直接在狱中审起了张逸。
可怜张逸如此倒霉。官员不知道要问什么,他也不知道要招什么,就这样在狱中白白地挨了两天的打。
当然了,这两天的打也不算完全白挨。都说人在遇见危险时会极大地激发自身的潜能,张逸如今方知此言不虚。他在狱中被人吊起来抽打时,每次疼痛都使他的大脑格外的清晰,让他在这两天时间想明白许多道理,顺便将初穿越后的拿腔拿调、当了一个月“帝师”的飘飘然和救了李纯后刚要生起的挟恩自重的念头统统从脑中丢了出去。
自己不过肉体凡胎。懂些领先时代却模棱两可、绝谈不上精深的知识,以及一个时灵时不灵的金手指镜子。这些并不足以让他像穿越小说中一般予取予求、呼风唤雨。
“学得文武艺,贷与帝王家。”自己要想有所作为,还是要依靠眼前这位皇帝,故而他被从大理寺带到麟德殿后,面对李纯的态度极为恭顺,让一旁侍候着、本就想打压他一番的吐突承璀很满意。
李纯当然也十分满意。
“朕一直昏迷至今日,旁人不知当时详情,真是委屈前辈了。”李纯看着张逸这套仓促换上的新衣服下、那许多潦草包扎过还在渗着血的伤痕和相较前几日明显憔悴的多的面孔,感慨着说道。
而张逸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埋怨的意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先贤早已明言。而我既然来到此世,欲辅佐陛下重整大唐,受些许磨难,不过愈加地坚定我为陛下效力的信念罢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还说自己不委屈,这不就是在向朕叫屈?”李纯笑着嗔怪道:“放心,你此番立下大功,不仅救了朕的性命,还替朕一举扫灭了京中痼疾的宦官一党,今日朕见了太上皇,对他老人家谈及这般种种,连太上皇都对你赞不绝口,朕绝不会亏待了你!”
见张逸还要推辞,李纯摆了摆手说道:“立下如此大功而不赏,又如何激励更多的人为朕效力?赏,一定赏,而且是重赏!”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逸也不再推辞,而是离座跪在地上高呼谢恩。
“你就不好奇朕要赏你什么?”李纯问道。
张逸则回答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陛下赏什么,都是我莫大的荣耀!”
“你再这样,朕可要不高兴了!朕还是更喜欢之前在客省中侃侃而谈的你!”李纯一边起身在殿中踱着步,一边笑着继续说道:“今日我也与太上皇提及了你之前在客省中与我说的那些理论。太上皇虽然没有全然赞同于你的观点,却也十分认可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要朕务必要好好笼络于你——其实又何需太上皇强调,我本就绝无可能亏待了你!”
李纯走到张逸身边,伸手将依然跪在地上的张逸扶起后按在座位上,然后继续说道:“大唐积弊甚深,虽然如今京中乱政的宦官被一扫而空,但距离重振大唐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很多的事要做,朕还有很多地方要仰仗于你!只是你在朕身边为朕做事,总要有个名目官位才行,只是‘始祖天尊派来相助于朕’这个身份却不能再用,那只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为你日后平添太多的麻烦。好在绝大多数知晓你来历的人前日夜里都死了,朕可以给你一个新身份。”
“这不过是我来此的理由,而既然到此,我便只是陛下麾下一马前卒而已。陛下觉得我适合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张逸急忙俯首说道。
“你能这样想是最好。”李纯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只是你没有出身,朕又总不能让你从小吏一点一点做起,那样太委屈了你的才华,朕也等不了那么久。所以,朕准备先赐给你个身份。”
说到这里,李纯好似卖关子一般停了下来,直到看见张逸一脸的疑惑,方才满意地笑着说道:“朕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你,让你做大唐的驸马,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仕任官,为朕效力了。”
“啊……这……”张逸听到李纯这样打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你难道不愿意?”李纯皱着眉头问道。
张逸急忙从座位上站起,冲着李纯俯身说道:“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李纯脸上流露出不悦。
张逸挠挠头,讪笑着说道:“只是听说大唐的公主们都比较娇纵,不怎么好伺候,而且当了驸马就不能纳妾……我原本所在的世界是一夫一妻制,如今来到大唐,正想体验一把妻妾成群的乐趣……”
这话竟把李纯说得一愣。招张逸做驸马是他与太上皇李诵商议的拉拢张逸的方法之一,之前也担心张逸端着世外高人的架子不愿入朝为官,或者自恃辈分(毕竟他自称是李家先祖老子的门徒)不想联姻,却断没料到张逸惦记的是这个,让一旁的吐突承璀也抚额无语。
最终还是李纯哭笑不得地亲自解释道:“谁说驸马不能纳妾?只不过要公主同意罢了。为了安抚藩镇,这些年朝廷下嫁多少公主到地方,哪个耽误他们妻妾成群了?你放心,只要你为朝廷立下功劳,哪怕公主不愿,朕去帮你说!”
张逸这才露出笑脸,然后继续问道:“敢问陛下,您有几个妹妹?”
李纯又是一愣。“此话又是何意?”
“嘿嘿……”张逸又是满脸贱笑的说道:“记得给我挑最漂亮的那个!”
……
……
张逸趴在御辇上离开麟德殿时已是深夜。
御辇自然是李纯为了表达笼络之意特意安排的。虽然张逸如今遍体鳞伤,也干不了什么,但是除了皇帝之外的年轻男子无论如何是不能夜宿宫中的,不管多晚都要送出宫去。
客省一片狼藉,不能再住,张逸在长安城中也没有宅子,好在李纯替他做了安排。俱文珍一党被一网打尽,他们在长安城中置办有许多宅院,刚刚都被朝廷抄没,李纯便将位于崇仁坊、原属于王守澄的宅子赐给了张逸。
王守澄在十六王宅中时没有机会、也没有财力在外购买宅院,这还是在李纯登基之后刚刚置办的新宅子。俱文珍为了拉拢他,也给了他许多财物支援,让他大肆购置了一番,还招了许多管家奴仆。只是还未及正式入住,自己便殒命于客省,最终倒被李纯做了顺水人情,连带着一股脑都赐给了张逸。
宫中的卫士抬着御辇从大明宫的望仙门出来,在茫茫夜色中穿过长安城的街道,到达崇仁坊的南门时,好像已经能看到晨曦的光亮。
不过再看便知那不是晨曦,而是对面平康坊院墙中透出来的点点灯光。仔细听来,还有丝竹声声、莺歌漫漫。
可惜张逸现在倒是没有心情去遐想那闻名后世的大唐不夜城中的旖旎香艳,他现在浑身疼得不行,只想赶紧找个地方歇着。从崇仁坊南坊门进入,第一家就是他的新宅子,太医署的博士和数名医工早已接到皇帝的谕令候在这里。张逸被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着,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到内宅,躺在了榻上。
待旁人退出去之后,医博士解开张逸的衣服,为他仔细地将周身的伤口重新清理、包扎,最后把他裹得像个粽子一般。张逸一开始还会因牵动伤口造成的刺痛而哼哼呀呀,后来逐渐麻木,然后终于因为太过疲惫,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他才昏昏沉沉地醒来。
他其实还想再睡的,只是肚子饿得不行,再加上身上不断传来轻柔滑腻的触觉,让他终于不得不睁开了眼睛。一阵刺眼的阳光之后,映入眼眶的,是一张粉嫩娇弱的脸庞。
她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双眸晶莹剔透,鼻梁高挺秀美,樱桃小口微微上翘,白皙的肌肤上点点微红,透着一股如玉般温润的气息。她身着一袭淡绿色的纱裙,青春窈窕、玲珑有致的身材在其中若隐若现,漆黑的长发在脑后随意地盘着,散发出古典的雅致之美。
此刻的她正跪在张逸躺着的榻边、小心翼翼地想为张逸解开左肩上包裹的丝布,只是那青葱般的手指好似第一次干这样的活计,竟有些不听使唤,总是笨拙的不小心触到张逸的身体,反而让她更加的专注和倔强,竟没有察觉张逸已经醒了。
而张逸自穿越以来接触之人不是皇帝就是宦官、侍卫,还是第一次与这般美丽可人的古典美女近距离相处,竟一时看得有些呆了。
这时屋外又走进来一名女子,手中端着一个装着丝布的漆盘。她见张逸睁着眼,轻呼一声:“阿郎醒了。”
张逸抬头看去,这名女子除去穿着的一身淡粉色纱衣,容貌身段竟与榻边的女子一般无二,显然是双胞胎。榻边的女子听到轻呼,抬头看见张逸已醒,便从榻边起身,向后退了几步,二女比肩站在门口,仿佛一对儿双飞鸟、并蒂莲。
二女颔首屈膝、齐齐冲着张逸行了个万福礼,然后绿衣女子开口说道:“都怪奴笨手笨脚,弄醒了阿郎。”二女的声音一样的轻柔悠扬,如缓缓流淌的溪水,轻轻敲击着张逸的心弦,让他感到十分的舒适和愉悦。
只是身上传来的疼痛很快又将他从陶醉中拉出,这时他才发觉,刚才绿衣女子起身后退时,自己竟不自觉地随着她的身影向前半撑起了身子,此刻终于牵扯到伤口。
他疼得“嘶”了一声。粉衣女子急忙上前伸手将他拖住,轻轻地扶着他在榻上坐起,转头用嗔怪的目光瞪了绿衣女子一眼,然后轻手轻脚地将张逸肩膀上的丝布重新整理好,才又退回到门口,与绿衣女子重新站在一排。
张逸默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最终开口问道:“你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