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当然绝不会相信俱文珍的鬼扯,政治中最不可靠的就是担保和誓言。只是当下这情势也不便当面揭穿他。李纯回头看了眼还在忙碌的张逸,换了个话题继续冲外说道:
“朕有一事还望俱中官能够为朕解惑。却不知待朕退位之后,俱中官准备扶谁坐那宝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俱文珍也没什么可瞒着李纯的,直接答道:“袁王李绅,有大福之相,可为皇帝。”
听着俱文珍的话,李纯气得都要笑出声来。扶自己那个还在吃奶的十九弟上台,简直是其心昭昭。莫不成你要当史上第一个宦官皇帝不成?
只是现在也不是跟他掰扯这个的时候。李纯只是就着这个话题往下胡扯:“原来是十九弟啊,俱中官真是好眼光。现在想起来,十九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还着实是大福之相、大福之相啊。想来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十六王宅中,那时他没满周岁,我还抱过他,这小子尿了我一身!”
李纯仿佛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喋喋不休地说着:“其母王昭媛,那时还是承徽(昭媛、承徽都是太子妃嫔的封号)。我记得她应该也是十六王宅中宫女出身,十分的贤淑能干,尤其是她做的六宝龙须酥,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馋……”
他就这样东拉西扯地讲了半晌,屋外众人也就耐着性子听了半晌,直到刘光琦终于烦腻得不行:“你这家伙往日甚是利落的一个人,今日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俱文珍也忽地被点醒,面色一变:“他是在拖延时间!不要再等了,以免迟则生变!”说完抬手一挥,身旁两名神策军将领带着甲士越众上前,就要进屋抓人。
李纯见状,急得回头大喊道:“前辈好了没?”
张逸此时恰好将供弹机和弹链装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应了句:“完事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又大声冲着还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李纯喊道:“快到我身后来!”
李纯本能地听从张逸的指令,慌张间却被地上的纸箱绊了个跟头。他也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跑到张逸的身后,扭头看去,神策军的甲士已经冲到门口,眼见灾厄将至,那直到刚才还坚固无比的身为皇帝的自尊瞬间在恐惧下崩塌,竟让他情不自禁的叫了出来。
而几乎就在同一瞬,一阵更加浑厚、嘹亮的巨响在他面前迸发出来,盖过了他所有的哭喊。张逸鼓捣了半天的那堆黝黑色的金属,一根悬空的长棍指向屋外,伴随着旋转、于前端喷出了巨大的火蛇,一时竟让李纯分不清是屋外的俱文珍更可怕,还是这铁器更可怕!
而张逸虽然也是后世的一名小军迷,但身处严格控枪的国家,数据参数可以背得滚瓜烂熟,看到真枪摆在眼前却是第一回,更谈不上实际上手操枪扫射。巨大的声音和通过枪体传导到手心的振动,对张逸造成的震撼其实不比李纯差多少。此时的张逸,脑中木然,两目空空,口中不自觉的喊叫着,半蹲着身子,不断地随着本能、握着枪机左右摆动、疯狂扫射。
而屋前这几百人简直幸运极了,提前一千多年就体会到了被重机枪扫射的滋味。随着忽然爆起的巨响,冲到门前的军士、被簇拥环绕如众星捧月的俱文珍、刘光琦、王涯、李程、郑絪、王守澄、陈弘志……和他们身后的神策军将士,前后没隔上三五息,便统统被肉眼不可见的子弹击中,化作一滩又一滩破碎的血肉,可那仿佛来自于恶魔的嘶吼依然不依不饶地持续了将近半刻钟方才停歇。
然后又过了数十息,张逸和李纯二人方才相互搀扶着,推开已被重机枪扫射得密布蜂巢般孔眼、一触即塌的房门,走到屋外,映入二人眼中的,是一片极惨烈的景象。无数残肢断臂、血肉脏器,也分不出哪个原是属于尊贵的官宦、哪个属于卑贱的士兵,此刻都混做一起,铺满了前院,与渗出的血液相互交杂汇集,浮地寸许,如临炼狱。
而这些残肢断臂的主人大多其实还未及完全死去,正在用尽自己最后的气力,做痛苦而无用的哀嚎,更为院中平添了许多诡异而凄惨的恐怖。
张逸和李纯二人只在屋外站了数息,便被眼前的景象和空气中硝烟与血腥混合的味道刺激得无法坚持,瘫坐在地不住地呕吐起来。
就这样又过了许久,才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是一群全副武装的甲士到来,李纯强撑着抬头望去,待到终于看清为首的是吐突承璀,才终于破了心防,眼仁一翻,晕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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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纯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上。昏迷时做了许多梦,有好有坏,苏醒后眼前仍不时闪过那些血腥的画面。
可此时他的脑海中,那些画面所带来的不适,被更大的欣喜所掩盖。
事态的发展从头至尾都出乎他的意料。
他想到拿张逸做饵,试探以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的态度,原以为要做一番博弈,却没想到俱文珍选择了直接掀桌子,刚刚废了一个皇帝,仅仅一个月后又要废第二个!真不知道该说他是果决还是鲁莽。
他想到宦官集团势力庞杂、根深蒂固,却没想到自己从十六王宅中带出来的宦官,这么快就抛下二十多年间相依为命的情分倒向了对方,竟险些让俱文珍的鲁莽成了功。
他更没有想到,那个被他认定为钓鱼的饵料、博弈的棋子、如必要随时可抛的弃卒,却在最危急的时刻化身杀神,扭转乾坤。
为了在俱文珍面前表忠心、在废立皇帝这种权利再分配的盛宴中多分一杯羹,长安城中宦官一党有点头脸的角色几乎都来了,然后被张逸一网打尽。
可李纯绝不会知道的是,在另一条时间线中,因为没有张逸的出现,他就没有心血来潮的试探俱文珍,而刚刚行了废立之事、正在莫大的兴奋和敏感中的俱文珍也不会因此选择铤而走险。自己经过另一番相比之下更平稳的博弈和斗争,最终斗败了俱文珍,极大扼制了宦官集团的势力,使大唐一度有了中兴之气象。但他随后志得意满、转为昏聩,最后又被陈弘志、王守澄两个宦官害死。而这二人如今已化作了张逸的枪下亡魂,真不知道该说张逸是耽误了他,还是救了他。
“前辈呢?”听着吐突承璀对事件处理善后的汇报,李纯忽然问道。
吐突承璀答道:“目前正羁押在大理寺中。”
李纯闻言一愣,骂了句“胡闹!”从榻上翻身而下,便要去大理寺见张逸,却被吐突承璀跪在面前拦住:“陛下昏迷两日,刚刚苏醒,身子骨虚得很。还是要先用些膳食,叫太医署派人来诊诊脉,待万事妥当之后,再去看前辈不急。”
李纯在榻前站定,半晌之后又回身坐下,盯着面前的吐突承璀说道:“细讲讲,怎么个不急法?”
吐突承璀开口说道:“老奴七八岁起就在十六王宅中侍候,后来得入宣王(唐顺宗李诵即位前的封王)宅中,至今二十余年矣。说句僭越的话,陛下乃是老奴自小儿看着长大的,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老奴对什么权势、金钱没有太大的兴趣,最看重的惟有陛下的安全。前日晚上,老奴在宫中听得客省传来巨大异响,急忙率神策军前去,却在客省中见到那般景象……”
吐突承璀的瞳仁忽然一顿震颤,显然那如地狱般的场景也给了他不小的刺激,让他讲到这里时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花了数息时间平复心情,方才继续说道:“除了陛下和张逸以外,现场所有人全死了,老奴无从得知发生了什么,但毫无疑问,必是那张逸所为。他今日可以为陛下须臾间虐杀数百人,若明日因事心生不满、甚至心怀不轨,陛下又该如何抵挡?”
说到这里,吐突承璀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哽咽着说道:“陛下用人处事,本不是老奴有资格置喙,老奴所想,亦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君子不立于危墙、智者不陷于覆巢,这张逸如此危险,还望陛下慎之又慎啊!”
李纯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朕此前与张逸多有交流,其所言之事虽与儒、法、道诸家圣人之言皆相悖,看似离经叛道,但脉络清楚、亦能自圆其说,过后细思之,竟觉极有道理,可见他着实颇有才学。兼之其身怀大神通,国家积弊甚深,朕既为皇帝,又焉能不做番努力,以求重振大唐雄风?天赐此等雄才与朕,朕又怎能弃之不理?更何况,他刚刚力挽狂澜、救朕于危厄之中,朕若是恩将仇报,将来又如何让别人甘心为朕效力?”
“老奴不敢教陛下如何用人,老奴只是提醒陛下要三思。”吐突承璀连连磕头说道。
“好了朕知道了。”李纯伸手将吐突承璀扶起说道:“这宫中要说朕能信任的人,除了太上皇,也就是你了。朕又如何不知道你的忠心?”
吐突承璀有些感动的轻唤了声“皇上”,李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随朕去大安宫。”然后直接向外走去。
……
……
李诵八月初四被迫禅位之后就居于大安宫之中。大安宫位于长安城以西,是包含有垂拱前殿、戢武殿、口文殿、翠华殿、祭酒台等在内的宫殿群,本是唐高祖李渊为秦王李世民修建的别馆,相较于宫城的恢宏气势,这里稍显冷僻、单薄,与周遭的山林胜景相映,倒是一个清静无为之所。
讽刺的是,李世民没在大安宫中待过几天,却是李渊被李世民夺权退居太上皇后,自己住了进来,度过了人生最后几年凄凉孤苦的日子,最终崩于垂拱前殿。
一百七八十年的时间过去,又历经安史之乱、吐蕃入侵、泾原兵变长安数次被攻陷的浩劫,年久失修,楼宇间已是十分破败。而李诵做了二十六年的太子,却于其父唐德宗李适身染重病、自己眼见将要即位之前突发中风,从此瘫痪在床,还失去了语言能力,遍寻名医诊治,效果也很不理想。即使其父驾崩、李诵即位之后,也只能是卧床理事,用手书的形式下发政令。
俱文珍等人之所以能够成功逼迫他禅位给李纯,他糟糕的身体状况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被强制迁入大安宫之后,改革失败的挫折、权位被夺的愤恨和大安宫中的破败,让本就因为多年储君生涯而心理极端抑郁、因中风而身体极度不便的李诵雪上加霜。不过月余时间,仅仅四十五岁的李诵便已是满头白发、形容枯槁,眼看就要油尽灯枯。
而李纯的到来,却让他原本沉到谷底的心情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原本没期望能再见到李纯。自己因为触动宦官群体的利益导致权位被夺,俱文珍将他丢到这种地方,不过就是盼着自己早点死掉,又怎么可能让他再与下任皇帝相见、给他继续施加影响力的机会?听到宫人通传李纯来了,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李纯也被废了?差点吓的当场驾崩。
而李纯来到他的榻前、诉过父子间的思念衷情之后,将自己登基月余以来发生的事情说予李诵知道,尤其是有关张逸的种种不可思议,直听的他双眼瞪得像铜铃、嘴巴张的能塞进去鸡蛋,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击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待心情平复之后,父子屏退殿中伺候的宦官和侍卫,二人一个写字、一个说话,交流了许久,连午膳都忘了吃。直到日暮时分,殿中已变得颇为昏黄、难以视物,李纯方才意犹未尽地从李诵所居的垂拱前殿离开。
他站在殿前看着夕阳余晖,胸中却毫无日落的伤感,反而如视朝阳,豪情万丈。他就在殿前的台阶上,冲侍立一旁的吐突承璀口述旨意:
“将太上皇迁回太极宫中妥当照顾。”
“继续遍寻世间名医,能治好太上皇者,赏千金、封侯!”
“即刻招王伾、王叔文、韦执谊等十余人回京!”
“将张逸从大理寺中释出,到麟德殿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