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在大帐里辗转反侧良久,始终睡不着的甘敞,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他抬头望天,发现今夜有星无月。
数颗寂寥的星星,闪烁着微弱的白光,点缀幕布般漆黑的夜空北端。
星星们势危得让人看不到希望,一如他此刻。
甘敞今年三十八岁,十六岁在其父甘默病亡后,接任了他父亲武丁卫屯长的位置。
五人一伍,两伍一什,五什一旗,两旗一屯。
理论上应该有一百人的甘敞,从接任屯长起,手里就没满员过。
吃空饷、喝兵血、占屯田,是大玄武将圈子里,源远流长的恶习。
没人知道是怎么开始的,没人清楚最开始的窟窿是谁捅的。
总之这窟窿越滚越大,吃空饷、喝兵血、占屯田这老三样,
就从最开始的手头紧应应急,变成了后来不得不为的老规矩了。
哎,大环境就这样!
你不贪我不贪,老领导怎么贪?
你不拿我不拿,顶头上司怎么拿?
就你清高,就你了不起?整死你全家信不信!
甘敞明白这些道理,他一直都明白的。
他也曾同流合污,也曾经和光同尘。他不想当异类,不想当出头鸟。
当然,他也想光宗耀祖,也想封侯拜相,也想封妻荫子。
可命运有时候特别操蛋!
它总爱在你以为自己梦想成真的时候,
狠狠一脚把你重新踹回深渊里,让你再也爬不起来。
七年前,江南民乱爆发,以烈火燎原之势,迅速蔓延整个大玄南部。
身为屯长的甘敞不怕死不怕累,强忍着上司分大头,自己吃小头的拼攒功勋,
用三年时间,积功升到了武丁卫参将的位置。
那三年真是救火一样的辛苦繁忙和危险!
打得赢的仗,会找他这种没跟脚的青萍吗?
不会!
只有打不赢,但又必须硬啃的烂仗、硬仗、恶仗,军头们才会想到用他甘敞。
他就是被当敢死队用的!
但甘敞牙齿打落和血吞,从来没抱怨过一句。
当然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就是这敢死队的位置,很多没关系的人,想抢还抢不到呢!
强者从不抱怨环境,强者创造环境!
一路趟着血升上武丁卫参将的甘敞,曾经以为自己就是一位强者。
但当他率领一百老兄弟,夜袭反贼李二大营,一气击灭三万贼军,差点生擒李二后,情况变了!
战功太大,味道太好,大佬们甚至连边角料都不想分给他了……
“阿甘哪,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自己。
你说你那么拼干嘛?显得你很牛,显得我们很蠢?
心思这么多,让人不舒服,你说你这人咋这么坏呢!”
甘敞犹记得老上级批捕自己时,对自己说的掏心掏肺实话。
太对了!这话说得真是太特么的对了!
听到这话的甘敞,整个人顿悟了。
他浑然没发现,过去的自己居然像个纱币似的,
对这帮蠢猪一样的玩意儿,抱有天真的幻想。
冲!冲!冲!
暴走的甘敞,瞪着充血的双眼,
生生用铁钳似的双手,将老上级的脑袋,从脖子上强拧了下来。
他要反!
他要造这畜生一样的大玄的反!
他要让这天再遮不住他的眼!
要这地再埋不了他的心!
他要这大玄的达官贵人、王侯将相,全都特么的烟消云散!
“大王?”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将甘敞从过去的回忆里,唤醒了过来。
他转头望去,发现是自己的老伙计魏岩。
魏岩是他的部下,也是他的发小,更是他最重要的谋士之一。
与另外两个谋士卫金星和章献策相比,魏岩更像个泥腿子。
但事实上他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出身。
他最了解甘敞想要干什么。
甘敞想复仇。
“哈,老魏你也没睡啊。”
甘敞乐呵呵的笑了,露出缺了两颗边牙的嚯风嘴。
甘敞年轻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上他家说媒的,差点没把他家的门槛踩垮了。
但几十年过去,岁月和风霜这把杀猪刀,还是把小奶狗爆改成了老野猪。
“是啊,睡不着。怎么可能睡得着?那可是共正啊,他太绝了。”
魏岩来到甘敞身边,学着甘敞的动作,像个马猴似的蹲在地上。
随后从怀里掏出烟杆,装上烟丝,掏出火折子点燃,用力拔了两口,伴着白烟舒服的摇摇头,举起烟杆问道:
“来口?”
“那就来口!”
原本将双手笼在袖子里的甘敞,爽朗一笑,结果烟杆,用力的吸拔起来。
浓郁的烟雾飘荡而起,四周大营静悄悄一片。
“共正跟他老子纯熙不同,他很清楚这烂怂大玄的病根在哪里。
我们想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是这些人该死!
咱们是烂人造烂命,从根子上就和这些人上人不是一路的。
但共正杀这些人,是因为这些人挡了他的路。
他就是个暴君,独夫,民贼!他是不会和我们讲理的。
他让你带话说要杀我,那他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别觉得他是好人,他比那些赃官烂将还要坏一万倍。
他是最坏的那一个!”
甘敞咬牙切齿的开口,嗓音沙哑得像磨砂玻璃。
听起来刺耳,却让人记忆犹新。
“我知道,共正不是个好玩意儿。
但他确实很有能耐。比他老子和他弟都有能耐得多。
大王,你说这次他真的会中计吗?
我觉得他不会。
他跟传言的很不一样,从言行举止,到外貌气质,一点都不像个暴君。
但我们都知道他就是!
他是个稳得不像暴君的最大暴君。”
魏岩结果甘敞递回来的烟杆,拔了两口后,忧心忡忡的道。
“嗨,生死有命,冲就是了!
战场上哪有那么多十拿九稳的事儿?
大家还不都是两个肩膀抗一个脑袋,怕他干啥?!
反正老子是一定要跟他硬干一场。
老子早看明白了,不干趴下共正,这烂怂大玄亡不了!”
甘敞啐了口唾沫,恶狠狠的道。
“哈哈哈,这话对!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反正跟这烂怂大玄死磕就对了!”
魏岩闻言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两人的动静有点大,让邻近的营帐都有了反应。
但今夜,夜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