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丫送上岸过后,江林回过身,准备又扎入那一片泥潭中。
“江林你给我站住!”一声饱含怒意的厉喝穿透雨幕。
张曼在几名安保和乡镇干部的簇拥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也赶到了这片危险区域。
她浑身湿透,泥浆沾满了裤腿和鞋子,脸色铁青,死死盯着正准备冲进危房的江林!
“谁让你擅自行动的?谁给你的权力指挥全局?谁让你往这里冲的?”她几步冲到江林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防汛救灾有统一的指挥体系,有应急预案,你一个小小的交警,谁允许你越权指挥?你眼里还有没有组织纪律?还有没有我这个县长?!”
江林站在齐腰深的洪水中,面对张曼的滔天怒火,他没有退缩,也没有辩解。
他只是抬起沾满泥水的脸,面无表情道:
“张县长,石盘沟几百条人命危在旦夕,等不及层层汇报,等不及统一调度了!”
“指挥权的事,责任的事,要杀要剐,等水患控制住,人救出来之后,我江林一人承担!绝无二话!”
“但现在……”
他猛地转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栋在洪水中吱呀作响的危房,“救人要紧!”
“江林你……!”张曼被他十分无礼的举动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向前一步,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扬起手……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江林的脸上。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江林抹了一把左边不痛不痒的脸颊,然后一头扎入了灾区之中。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张曼收回手,满身的火气似乎还没有发泄完,她猛地转身,对着身边同样目瞪口呆的乡镇干部和安保人员,厉声命令道:
“还愣着干什么?立刻组织人手按照……按照他刚才的部署,全力救援!优先保证被困人员安全!”
“立刻调集所有能用的冲锋舟、橡皮艇!消防、武警的人怎么还没到?再催!”
“快!行动起来!”
她的命令,等于变相承认了江林之前部署的合理性,并正式接手了后续指挥。
只是这命令声中,依旧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事已至此,救人高于一切!
至于江林……张曼看着那栋危房,眼神冰冷。
这笔账,只能等事后再算了!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是难以想象的煎熬和搏斗。
抢救进行了两天两夜。
洪水被有效的治理。
石盘沟的百姓,全部安全。
暴雨的余威终于散去,只留下泥泞的土地、倒塌的房屋和劫后余生的人们。
临时搭建的帐篷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里面挤满了疲惫不堪相拥取暖的村民。
安置点边缘,一堆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夜间的寒意。
江林和李支书并排坐在两根倒伏的圆木上,身影被跳跃的火光拉长,投在泥泞的地面上。
江林身上的警服早已看不出原色,泥浆板结。
他沉默地抽着烟,烟草的气息在喉咙里滚过,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两天两夜的生死搏杀,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只剩下疲惫和一种空茫的平静。
这两天,有不少人的家业被一毁而尽。
李支书也沉默着,布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沧桑。
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在夜色中明灭不定。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
“江警官……这次,石盘沟几百口子,能一个不少的活着出来,多亏了你啊。”他转过头,昏黄的火光映着他浑浊却充满感激的眼睛,“要不是你带着人冲进来,豁出命去刨……小丫和她奶奶……还有河边那几户怕是都……”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用力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眼角似乎有些湿润。
江林摇摇头,声音低沉:“职责所在。换了任何一个警察,都会这么做。”他顿了顿,看着跳跃的火焰,“李支书,还不知道您全名呢?一直就听大家叫您李支书。”
“哦,我叫李卫国。”老支书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卫国,保卫国家的卫国。我爹给起的,那会儿……正赶上抗美援朝胜利,村里敲锣打鼓,我爹一高兴,就给我起了这名儿,盼着我长大也能保家卫国。”
“李卫国……”江林默念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
“好啥呀,就是个名字。”李卫国摆摆手,又吧嗒了一口烟,目光投向远处黑暗中模糊的山峦轮廓,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嗯,那是六九年吧?响应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一帮子城里娃,背着铺盖卷,唱着歌,就来了这石盘沟。”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悠远的怀念:“那会儿,这儿比现在还穷,还偏。没电,点煤油灯。路?全是羊肠小道,连石头子都没得圃,一下雨就成泥塘。住的土坯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吃的是苞谷糊糊、红薯干,油星子都少见。”
“可那会儿的人啊……”李卫国的眼神在火光中亮了起来,“简单,实诚!心里头就憋着一股劲儿,一股要把这穷山沟变个样的劲儿!白天跟着老农下地,锄头都抡不动,手上磨得全是血泡,晚上还点着灯学农技,研究怎么让苞谷多结穗。村里的老支书,就是我后来的师傅,手把手教我,怎么开荒,怎么引水,怎么跟乡亲们打交道……大伙儿一起干活,一起流汗,一起蹲在田埂上啃冷窝头,说说笑笑,那苦啊,嚼着嚼着,好像也就没那么苦了,反倒觉得……有奔头。”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那时候,信的东西也简单。组织上怎么说,咱就怎么干。心里头就想着,把活儿干好,对得起组织的信任,对得起乡亲们的期盼。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干得好,乡亲们给你竖个大拇指,比啥奖状都金贵。干得不好,自己臊得慌,觉都睡不踏实。”
江林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李卫国话语中那份赤诚的信仰和朴素的热情。
那是一种他未曾经历过的、纯粹而充满力量的精神状态。
后来李卫国没有回城复员。
就这么守在了石盘沟。
成为了村支书。
因为他相信,石盘沟会越来越好。
早晚有一天,村民会不愁吃不愁穿,说不定还有一天这里会长出高楼大厦哩。
可现在,石盘沟因为上游改道。
那些庄家、农作物……
毁于一旦。
李卫国收回目光,看向江林,眼神变得复杂而深沉:“江警官,你这次干得漂亮!指挥得当,身先士卒,救了全村人的命,是条汉子,是顶天立地的好警察!”
他用力拍了拍江林的肩膀,力道很大。
“可是啊……”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和无奈,“我活了大半辈子,在这山沟沟里,在乡政府那点位置上,也浮浮沉沉看过不少事。有些话……可能不中听,但憋在心里,想跟你说说。”
江林抬起头,看向老支书。
李卫国深吸一口气,烟锅里的火光明亮了些:“这官场……它啊,有时候……真不是个非黑即白的地方。”
江林低下了头。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你做了天大的好事,救了多少人,立了多大的功,那都是本分,是应该的。上面夸你两句,那是场面话。可你要是做错了一件事,哪怕就那么一件,哪怕你是为了救人,为了天大的道理……”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就像你这次,不听张县长招呼,自己带着人就往里冲……这事,搁在有些人眼里,那就是天大的错!是目无领导,是擅权妄为啊”
“他们不会看你救了多少人,只会盯着你‘不听指挥’这四个字,这几个字就能把你所有的功劳都抹掉!甚至……还能给你扣上更大的帽子!”
“张县长……”李卫国看着江林的眼睛,“她是个好人,有担当,这次能顶住压力让你放手干,还替你担了责任,这是你的福气。可你能保证,以后遇到的每个领导,都像她这样吗?要是换了个心胸狭窄的,或者……上面有人想借题发挥呢?你这‘越权’两个字,就能把你打回原形,甚至……让你再也翻不了身!”
夜风吹过,篝火摇曳,发出噼啪的轻响。
李卫国的话,如同冰冷的溪水,缓缓流过江林因疲惫和热血而有些发热的头脑。
“我不是让你学那些蝇营狗苟,也不是让你丢掉你身上那股子正气和冲劲儿!”
李卫国语气变得恳切,“这股劲儿,是金子,丢了可惜!我是想告诉你,这世道,光有本事光有热血,有时候……不够。你得学会看路。得知道有些规矩,它就在那儿,哪怕你觉得它碍事,觉得它不合理,在你没那个力量改变它之前,你得……绕着走,或者……换个法子走。”
江林又点上了一根香烟,静静抽着。
以李卫国即将退休的年纪,自然是一身的阅历。
他愿意听。
“就像这洪水,”李卫国指了指远处依旧浑浊的河面,“它不讲道理,横冲直撞。你硬挡,挡不住,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你得学会疏导,得借力打力,得在它冲过来之前,先把人撤到高处去。”
说完,他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抽着旱烟。袅袅青烟升腾,融入沉沉的夜色。
江林沉默地听着,指尖的香烟已经燃尽,灼热的烟蒂烫了一下手指,他才猛地惊醒,将烟蒂摁灭在泥地里。
篝火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李卫国的话,很重。
却也很有用。
就在这时,江林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李晓雯打来的。
他按下接听键。
“喂?江林哥,你没事吧?石盘沟发洪水了,新闻都报了!你安全吗?”电话那头李晓雯焦急的声音传来。
“没事,我现在在安置点,人都平安了。”
“啊!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新闻里说警察冒险救人,是不是你?肯定是你吧?你总是冲在最前面!”李晓雯的语气带着后怕和一丝骄傲。
“喂?我这里停电了,信号不好,先挂了啊,等我回来再跟你细说。”
“哦……好吧,那你注意安全,记得报平安!拜拜!”
“拜拜。”江林挂断电话,将手机揣回口袋。
李卫国一直默默抽着旱烟,他见江林收起了手机,随即吧嗒了一口烟,声音带着点乡野的直白和打趣:
“城里打来的?对象?”
江林盯着篝火,几秒后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李卫国嘿嘿一笑,皱纹舒展开,带着点八卦的意味。
他忽然把头朝不远处努了努。
那里,沈若薇正和几个女村民一起,蹲在临时搭起的灶台边,帮忙分发着热气腾腾的姜汤。
“嘿,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李卫国压低声音,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江林,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我还以为……那个沈队长,是你对象呢!”
江林一愣,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若薇。
恰好沈若薇似乎察觉到目光,也抬起头望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短暂交汇。
沈若薇微微一怔,随即飞快地低下头,继续搅动着锅里的姜汤,只是耳根在火光映照下似乎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李卫国没注意这细微的互动,自顾自地嘿嘿笑着,
“要我说啊,你们俩站一块儿,挺般配!那姑娘,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料!屁股大,腰细,将来准能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江林被这突如其来的调侃弄得一时语塞,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窘迫。
他有些无奈地看了李卫国一眼,没好气地低声道:“李支书,别瞎说!”
李卫国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又吧嗒了一口烟。
夜,更深了。
只有篝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努力驱散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