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轻响。
陈平的手指还停留在棋子上方,目光却已经越过棋盘,落在了院子角落那个修补过的旧水缸上。
缸身上那道裂痕,像一道陈年的疤。
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父亲许多年前那句低沉的话。
“天冷,会结冰。”
那声音,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清晰得如同昨日。
张先生拿起一枚白子,没有急着落下。
他看着陈平,又顺着陈平的目光,看向那个水缸。
“在想什么?”张先生问。
陈平收回目光,笑了笑。
“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一个很热的下午。”
那个下午,确实很热。
知了在院子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里都是呛人的尘土味。
屋子里,母亲刘氏趴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的哭声从手臂间漏出来。
奶奶拄着拐杖,在堂屋里走来走去,拐杖笃笃地敲着地砖。
“哭!哭有什么用!就知道哭!”
“他大伯都要被人抓去坐牢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哭!”
奶奶的嘴唇哆嗦着,唾沫星子喷到空中。
“陈大柱!我问你话呢!这钱,你给还是不给!”
年少的陈平站在门槛边,手死死地抠着门框,指甲陷进了木头里。
他看着趴在桌上哭泣的母亲,看着暴躁咒骂的奶奶,又看向坐在小板凳上的父亲。
父亲陈大柱就坐在那里,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他像一尊石像,任凭屋子里的哭声和骂声如何喧闹,都没有半点反应。
桌上,摊着一封信。
信纸已经起了毛边,上面歪歪扭扭的字,陈平都认得。
是大伯陈大山从县城里寄回来的,信里说他又欠了赌债,再不还钱,就要被人打断腿送进大牢,求家里无论如何凑二十两银子给他。
“老二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大伯母王氏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干嚎,“大山可是你亲大哥!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我们家哪有二十两银子?”刘氏终于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家里的米缸都快见底了,平儿下个月的束脩还没着落呢!”
“没钱?我呸!”奶奶把拐杖重重一顿,“没钱你们家平儿能去镇上读书?那张先生的束脩,一年不要个三五两?”
“你们就是有钱,藏着掖着,不想管你大哥的死活!”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大房啊!”王氏嚎得更响了。
陈平的脸涨得通红,屈辱像火一样烧着他的心。
他想冲进去,想大声说我们没有钱。
可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他只能看着父亲的背影。
那个平日里总是懒洋洋躺在院里晒太阳的背影,此刻像一座山。
一座沉默的山。
终于,陈大柱动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
屋子里的哭声和骂声,一下子都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陈大柱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任何人。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封信,手指慢慢地将信纸折好。
然后,他转身,走向了灶房。
奶奶愣住了。
“你……你要干什么?”
陈大柱没有回答。
他走到黑漆漆的灶台前,从灶膛里掏出一根还没烧完的柴火,吹了吹,上面冒起一小簇火苗。
他把信纸凑了过去。
火苗舔上纸张的边缘,慢慢卷起,变黑,然后燃起一束橘黄色的火焰。
“你疯了!陈大柱你疯了!”奶奶反应过来,冲上去就要抢。
陈大柱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挡住了她。
他的力气不大,却让奶奶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他举着那封正在燃烧的信,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看着大伯的名字在火焰中扭曲,变成焦黑的灰烬。
看着那二十两银子的字样,化作一缕青烟。
信纸很快烧完了,只剩下一点点黑色的灰烬,从他指间飘落。
他拍了拍手,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点灰尘。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
他的目光,越过了惊呆的奶奶和王氏,越过了哭得忘了呼吸的刘氏,落在了门口那个满脸通红的少年身上。
灶膛里残余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将他平日里的懒散和窝囊,烧得一干二净。
那张脸上,只剩下一种陈平从未见过的坚硬。
陈大柱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动了动。
他没有说很多话。
他只说了两个字。
“不给。”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
……
棋盘上,张先生的白子落下,截断了黑子的一条大龙。
“你输了。”张先生说。
陈平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他看着棋盘上的败局,没有半点懊恼。
他只是笑了笑。
他抬起头,看向院门口。
他的儿子陈念安,正拉着女儿陈思语,疯跑着冲了进来。
“爹!爷爷!我们回来了!”
陈休坐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看着自己的孙子孙女,脸上满是皱纹的笑容舒展开来。
刘氏和秦晴端着饭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慢点跑!一身的土!”
“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饭菜的香气,混着黄昏的炊烟,在小院里弥漫开。
陈平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在门槛上坐下。
“爹。”
“嗯。”陈休应了一声,吧嗒着旱烟。
“我刚才,想起您烧信那件事了。”陈平说。
陈休吐出一个烟圈,没有回头。
“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想那个干嘛。”
“我以前不明白。”陈平看着院子里忙碌的家人,看着那棵粗壮的柿子树,“我以为,您那天只是不想给那二十两银子。”
“后来我当了官,平了反,成了宰相。我以为,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让陈家不再被人欺负,为了让您和娘能过上好日子。”
陈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又深吸了一口旱烟。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陈平的声音很轻。
“您那天烧掉的,不是一封信。”
“您给我的,也不是一个不给钱的决定。”
陈平转过头,看着父亲苍老的侧脸。
“您是告诉我,人,可以穷,但不能跪着。”
陈休抽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儿子,如今鬓角也已有了白发。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现在才想明白?”
“你小子,还是有点笨。”
陈平也笑了。
他明白了。
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他权倾朝野的十年,他开创的永安之治,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源于那个炎热的午后。
源于一个目不识丁的父亲,在一个贫穷的、卑微的院子里,为他的儿子,做出的第一个选择。
那个选择,无关智慧,无关谋略。
只关乎一个寒门之家,最后的、也是最硬的骨头。
阳光穿过柿子树的叶子,洒在父子二人身上,仿佛为那个卑微的决定,镀上了一层永恒的黄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