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乞骸骨”三个字的宣纸,静静地躺在御书案上。
皇帝坐在龙椅上,手指捻着那张纸,没有说话。
御书房里,炭火烧得很旺,陈平却觉得有些冷。
“十年。”皇帝终于开口,“陈平,这宰相的位子,你才坐了十年。”
“陛下,大炎的根基已经稳了,新政也已经推行天下,深入人心。”陈平躬身而立,“臣,也老了。”
皇帝抬眼看他。
“你才三十出头,头发不过添了几根银丝,何言老?朕比你年长近二十岁,不还坐在这里?”
“陛下是天子,身系万民。臣是凡人,心有挂碍。”陈平的声音很轻,“臣的心老了。臣想回家看看爹娘,想亲自教一教自己的孩子读书写字。”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宣纸上。
那三个字,笔锋瘦硬,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决绝。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外面的宫人以为时间都停住了。
皇帝站起身,走下御阶。
他没有去看陈平,而是走到了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
“朕还记得,你初次见朕,是在卫英的府上。那时候,你还是个都察院的小官,眼神里藏着刀。”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皇帝转过身,看着陈平。
“你走了,这满朝文武,谁来替朕看着?这大炎江山,谁来替朕扛着?”
“陛下。”陈平抬起头,“臣举荐户部尚书李德、兵部侍郎王越。此二人皆有经世之才,堪当大任。”
“他们是能臣,但他们不是你。”皇帝摇了摇头。
他又走回御案前,拿起那方沉甸甸的相印,在手里摩挲着。
“这方印,朕给了你,就没想过再收回来。”
陈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皇帝叹了一口气,将相印放回原处。
“朕准了。”
他说出这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但是,朕不收回这方相印。你陈平,永远是大炎的宰相。这宰相府,朕也给你留着。”
“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随时可以回来。”
皇帝亲自拿起桌上的茶壶,给陈平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喝了这杯茶,就当是朕为你践行。”
陈平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杯茶。
茶水很烫,暖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他一饮而尽。
“臣,谢陛下天恩。”
离开皇宫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没有浩荡的仪仗,没有官员的相送。
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停在宫门外。
车夫是陈休当年的一个亲兵,如今也已两鬓斑白。
陈平上了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温柔的脸。
是他的妻子,秦观的女儿,秦晴。
“都办妥了?”秦晴问。
陈平点了点头,在她身边坐下。
车厢里,他的父母,陈休和刘氏,都在。
还有他的一双儿女,儿子陈念安,女儿陈思语。
“爹,我们现在就回家了吗?”十岁的陈念安仰着头问。
“对,回家。”陈平摸了摸儿子的头。
马车缓缓开动,驶过京城繁华的街道。
刘氏掀开车窗帘子,看着外面,嘴里念叨着:“这路颠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了。平儿,到哪儿了?”
“娘,刚出城门,离家还远着呢。”陈平笑着回答。
陈休坐在一旁,拿出了他的宝贝旱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眼神悠远。
“爹,爷爷说的村子,真的有小河可以抓鱼吗?”
“有。”
“真的有很高很高的树可以掏鸟窝吗?”
“有。”
“那我们回去,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去学堂背那些之乎者也了?”
陈平还没回答,秦晴就轻轻敲了一下儿子的脑袋。
“你爹就是靠着之乎者也,才让你们今天能坐在这里。不许胡说。”
陈念安吐了吐舌头,躲进了陈平的怀里。
车厢里响起一阵轻快的笑声。
马车一路向南,走了十几天。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相爷,老爷,太太,前面就是清河县界碑了。”
刘氏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掀开帘子向外望去。
“到了,总算是到了。”
马车驶入清河县地界,道路两旁的景象,让陈平有些恍惚。
记忆中坑坑洼洼的土路,变成了平整的石板路。
路边的田地里,庄稼长势喜人,田间劳作的农人,脸上都带着笑。
偶尔能看到的村落,也都是青砖黛瓦的新房。
马车在陈家村的村口停下。
有村民看到了这辆陌生的马车,好奇地围了过来。
一个眼尖的老人,看清了从车上下来的陈休,愣了一下,随即揉了揉眼睛。
“那……那不是二柱子吗?”
“陈二柱!你回来了!”
这一声喊,像是往平静的湖里扔了块石头。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人们从各家各户跑了出来,围在马车周围。
当他们看到跟在陈休身后的陈平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眼神里带着敬畏和好奇。
“这位就是……当朝的陈相爷吧?”
“跟画上的一样。”
村民们自发地躬身行礼。
“恭迎相爷回乡。”
陈平扶着父母下了车,对着乡亲们拱了拱手。
“各位乡亲,不必多礼。我叫陈平,是陈休的儿子,回家来看看。”
他没有再多说,领着家人,穿过人群,向着记忆中的老宅走去。
老宅还是那个老宅,院墙重新修葺过,但那棵柿子树,还是歪歪扭扭地长在那里,只是粗壮了许多。
院门开着。
门口站着一个老人,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拄着一根拐杖。
是张先生。
陈平快走几步,上前扶住他。
“先生。”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张先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回来了。”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转身,用拐杖指了指院子里的石桌。
“棋盘摆好了。等你很久了。”
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整个小院。
陈平与张先生相对而坐,石桌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已经摆开。
刘氏和秦晴在厨房里忙碌着,饭菜的香气,混着炊烟,飘了出来。
陈休坐在老屋的门槛上,点燃了他的旱烟,眯着眼睛,看着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孙子孙女。
陈平拿起一枚黑子,正要落下。
张先生开口了。
“你出去时,是为了天下。”
陈平的动作顿了一下。
张先生拿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回来时,是为了自己。”
他抬眼看着陈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都很好。”
陈平也笑了。
他将手中的黑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的一角。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院子的角落。
那个修补过的旧水缸,静静地立在那里。
缸身上,一道修补过的裂痕,像一道陈年的伤疤。
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许多年前。
那个闷热的午后,少年时的自己,满头大汗地站在这个水缸前。
还有父亲那句低沉的话。
“天冷,会结冰。”
陈平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眼前的棋局。
他拿起另一枚黑子,手指感受着棋子光滑冰凉的触感。
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也在这里,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