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
“陈平,你想要什么?”
陈平抬起头,看着龙椅上的皇帝,躬身一揖。
“臣不敢居功。”
他的声音很平静。
“卫逆伏诛,京城安稳,皆赖陛下天威。臣所做,不过是为陛下扫清尘埃,份内之事。”
皇帝看着他,没有说话,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一下,又一下。
半晌,他才开口。
“你父亲,陈休。”
皇帝的目光转向旁边那个拄着长枪,满身血污的汉子。
“朕欠他的,欠那两万八千将士的,太多了。”
陈大柱,不,陈休,听到自己的名字,身体一震,想要下跪。
皇帝抬了抬手。
“不必跪了。”
他从龙椅上站起,走下台阶,目光扫过地上的血迹和尸体。
“今日,你们父子,都受惊了。先回去吧。”
皇帝走到大殿门口,看着外面已经亮起的天色。
“三日后,大朝会。”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朕,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三日后。
金銮殿。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穿着崭新的朝服,鸦雀无声。
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左顾右盼。
所有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三日前卫国公府的那场血腥政变,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卫国公卫英、宁王,以及超过三十名朝中重臣,或死或囚。
京城的天,变了。
陈平站在武官队列的末尾,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都察院官袍。
他的品级太低,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是皇帝的特旨。
在他的身前,站着他的父亲,陈休。
陈休没有穿朝服,他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副征战了二十年的旧盔甲。
盔甲擦拭得很干净,但上面的刀痕箭孔,依旧触目惊心。
他就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站在那里,与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
“皇上驾到!”
随着太监的唱喏,皇帝穿着一身庄重的黑色龙袍,走了出来,在龙椅上坐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跪拜。
“平身。”
“谢陛下。”
众人起身,大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皇帝的目光扫过下面黑压压的官员。
“三日前,卫英谋逆,宁王附从,幸赖天佑,宗庙社稷得以保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逆党,朕已下令严惩。今日召集众卿,是为另一件事。”
皇帝的目光,定格在陈休的身上。
“一件被尘封了二十年的冤案。”
这句话一出,队列中有几位年老的官员,身体微微一颤。
他们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北境惨败。
皇帝对着身边的太监总管点了点头。
“宣旨。”
太监总管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用他那独特的、尖细却清晰的声音,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将帅者,国之爪牙,社稷之干城也。二十年前,北蛮入寇,镇北将军陈休,率黑甲军三万,镇守雁门,此为国之干城。”
“然,时任兵部尚书卫英,狼子野心,包藏祸心。其人上欺君父,下瞒将士,克扣军饷,输送劣械,伪造军情,构陷忠良!”
圣旨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卫英谎报军情,致使镇北将军陈休,率孤军深入,陷入重围。雁门一役,黑甲军将士两万八千人,马革裹尸,忠魂埋骨。”
“战后,卫英为掩其罪,颠倒黑白,反诬陈休临阵脱逃,致使三军覆没。欺瞒天下,蒙蔽圣听,使忠臣蒙冤,烈士遗恨,其罪滔天,神人共愤!”
读到这里,太监总管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他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继续念道。
“今,朕查明真相,冤案昭雪。卫英谋逆之罪,罄竹难书,已伏诛。其党羽,一并严惩,绝不姑息!”
“兹,朕告慰尔等在天之灵。”
“复镇北将军陈休之名誉,官复原职,爵位世袭。追封雁门一役阵亡之两万八千将士为‘忠烈校尉’,其名入英烈祠,家人三代,免除赋税徭役!”
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大殿里,一片抽气声。
恢复名誉,官复原职,爵位世袭。
追封两万八千将士,家人三代免税。
这是何等的恩宠!
这是皇帝,在用最大的诚意,弥补二十年前的亏欠。
太监总管念完了最后一句。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
大殿里,依旧寂静无声。
陈休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他沉默着,缓缓地转过身。
他没有面向龙椅上的皇帝,而是面向了北方。
那是雁门关的方向。
他身上沉重的盔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然后,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咚!”
那声音,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跳。
他没有起身,再次磕了下去。
“咚!”
第三次。
“咚!”
三个响头。
他抬起头,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那是一个在沙场上流干了血,也未曾流过一滴泪的汉子。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兄弟们……”
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膛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
“我们……”
“沉冤得雪了!”
最后那五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吼声里,有二十年的委屈,有二十年的不甘,有对战友的无尽思念。
吼声在金銮殿上空回荡,久久不散。
队列中,几位同样从北境退下来的老将,再也忍不住,转过身,泪流满面。
陈休吼完,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跪在那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了二十年的哭声,再也无法抑制。
陈平站在原地,看着父亲颤抖的背影,没有动。
他看着这个为了家,装了二十年窝囊废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笼罩在陈家头顶二十年的那片乌云,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跪地痛哭的陈休,他没有出声打断。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陈休的哭声,渐渐平息。
皇帝才缓缓开口。
“陈休,起来吧。”
陈休用手背抹了一把脸,站起身,重新转向皇帝,再次跪下。
“罪臣,谢陛下天恩!”
“你不是罪臣。”皇帝说,“你是大炎的功臣。”
他对着太监总管挥了挥手。
太监总管立刻将那份圣旨卷好,走下台阶,亲手交到陈休的手中。
“起来吧。”皇帝又说了一遍。
陈休这才站起身,双手捧着那份比他生命还重的圣旨。
皇帝的目光,越过了陈休,落在了他身后的陈平身上。
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着,聚焦在了这个穿着低阶官袍的年轻人身上。
他们知道,为陈休平反,只是今日大朝会的第一件事。
接下来,才是正题。
“陈休的功,朕记下了。”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现在,该论你的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