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府,红灯高挂。
府门前的石狮子,都披上了红绸。从大门口一直到内院,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
宾客们穿着崭新的朝服或锦袍,手里拿着贺礼,脸上堆着笑,在管家的引领下走进宴会大厅。
丝竹管弦之声,从大厅里飘出来,混着酒菜的香气。
陈平跟在秦观身后,随着人群走进去。他身上穿着都察院的官袍,品级不高,站在人群里并不起眼。
他只是看着,看着那些廊柱上盘绕的金龙,看着那些端着银盘穿梭的侍女,看着每一个与卫英擦肩而过,躬身道贺的官员。
卫英今天穿了一身绛紫色的寿袍,上面用金线绣着仙鹤祥云。他满面红光,站在大厅中央,接受着百官的祝贺,笑声传出很远。
宁王就站在他身侧,手里端着一杯酒,不时与相熟的王公贵族点头致意。
午时三刻,府门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唱喏。
“圣上驾到!”
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丝竹声停了,交谈声也停了。
所有人都转过身,面向大门,然后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像被风吹倒的麦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皇帝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一众太监和禁军的簇拥下,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众爱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谢陛下!”
众人站起身。
卫英领着宁王和一众家眷,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再次跪下。
“老臣叩见陛下,陛下圣驾光临,老臣府中蓬荜生辉。”
“卫爱卿今日大寿,不必多礼。”皇帝伸出手,虚扶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卫英,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宁王。
“起来吧。”
卫英站起身,亲自引着皇帝走向主位。
宴会重新开始。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卫英端着酒杯,从主桌起身。
“老臣今日,先敬陛下一杯。”他高举酒杯,“愿我大炎江山,在陛下手中,万年永固!”
皇帝端起酒杯,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点了点头,浅浅抿了一口。
卫英一饮而尽,脸上笑意更浓。
他转向宁王,又敬了一杯。
宁王与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也饮尽了杯中酒。
随后,卫英开始挨桌敬酒。
他走到几位手握兵权的将军那一桌,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
“张将军,北境苦寒,辛苦了。”
“为国尽忠,份内之事。”那位张将军站起身,回敬了一杯。
卫英的目光,又落到另一位掌管京畿卫戍营的都统身上。
“李都统,京城安危,全系于你一身,责任重大啊。”
“国公爷言重了,末将不敢当。”
卫英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说场面话。可他的眼神,却在与那些人交换着旁人看不懂的讯息。
陈平坐在角落里,面前的酒菜几乎没动。
他只是看着,看着卫英的笑,看着宁王的点头,看着那些将军们一饮而尽的动作。
他身边的秦观,也同样沉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卫英回到了主桌,他对着皇帝,再次躬身。
“陛下,歌舞虽好,却有些吵闹。老臣有一番肺腑之言,想在此刻,说与陛下,说与在场的诸位同僚听。”
皇帝放下筷子,看着他。
“准。”
卫英挥了挥手。
大厅里的歌舞姬和乐师们,躬身退了出去。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大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宾客们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卫英身上。
卫英站起身,他脸上的春风得意,慢慢变成了一种沉痛。
他环视一周,声音洪亮。
“我卫英,二十岁从军,在北境的冰天雪地里,与北蛮人厮杀了十年!”
“我身上的伤疤,有十七道!最重的一次,离心口只差三寸!”
“后来,我奉旨回京,掌管兵部,督造军械。二十年来,我自问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修河堤,我带头捐出半数家产。遇灾年,我府里的粥棚,第一个开张。我卫家,在京城建的善堂,收养的孤儿,超过千人!”
他一句一句,历数着自己的功绩。
在场的许多官员,都跟着点头。这些事,他们都知道,卫国公在民间的声望,确实极高。
说到这里,卫英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愤。
“可是,国事却为何一天比一天艰难?”
“北境的藩王,拥兵自重,不听朝廷号令!南边的水患,年年都治,却年年都淹!朝廷的税赋,越来越重,可国库却为何越来越空虚?”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质问。
“我夜不能寐,反复思量,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感觉到,真正的大戏,要开场了。
卫英猛地转身,面向皇帝,双膝跪地。
他的动作太突然,让离得近的几个太监都吓了一跳。
“老臣斗胆!”
卫英的声音,带着哭腔。
“问题不出在臣工,不出在百姓,而出在主上仁弱,威不能服众臣,恩不能安万民!”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寂静的大厅里炸响。
所有官员的脸都白了。
这是直接在指着皇帝的鼻子骂!
宁王站了起来,走到卫英身边,也跟着跪了下去。
“臣弟附议!主上登基以来,耽于享乐,不思朝政,致使奸佞当道,民不聊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代王世子和赵王世子,也立刻离席,跪在了宁王身后。
紧接着,那几位手握兵权的将军,也纷纷跪下。
“臣等,附议!”
大厅里,一半的重臣,都跪了下去。
剩下的一半,站在那里,手脚冰凉,不知所措。
陈平依旧坐着,他甚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凉了。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卫英,看着他身后的宁王和那些将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慌。
卫英抬起头,他看着皇帝平静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他认为,这是皇帝被吓傻了。
他从宽大的寿袍袖子里,缓缓取出一卷用黄绫包裹的东西,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黄绫展开,是一份早已写好的诏书。
上面的字,每一个都像是用血写成的。
“老臣,为我大炎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黎民,斗胆恳请……”
卫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陛下,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