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御书房的灯火依旧亮着。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前的桌案上,放着那个被火漆封口的铜管。
铜管已经被打开,里面的奏折摊开着。
太监总管站在一旁,头垂得很低,连呼吸都放轻了。
皇帝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他已经这样坐了半个时辰。
“宣陈平,立刻觐见。”
皇帝的声音响起,不带任何情绪,却让太监总管的身体抖了一下。
“是。”
一刻钟后,陈平穿着都察院的官袍,走进了御书房。
他手里提着两个用黑布包裹的物什,一个长条形,一个四方形。
“臣,参见陛下。”
他跪下行礼。
“平身。”
皇帝抬起眼,目光落在陈平身上。
“你的奏折,朕看了。”
陈平站起身,将手里的两个包裹轻轻放在地上。
“陛下,奏折上所言,只是臣的推测,尚需佐证。”
皇帝拿起那份奏折,手指在“清君侧”三个字上点了点。
“卫戍营封锁京郊,代王、赵王的世子秘密入京,这都是事实。”
“宁王在自己的寿宴上,行谋逆之事,他凭什么?”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问一件平常的朝政。
陈平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呈了上去。
“陛下,这是臣从青云观玄机子道长处得来的消息。”
太监总管接过纸,转呈给皇帝。
皇帝展开纸条,上面是玄机子亲笔所书,记录了卫英与宁王密谋的日期,以及代王、赵王世子抵达京城的时间。
皇帝看完,将纸条放在烛火上。
纸条卷曲,化为灰烬。
“一个道士的话,不足为凭。”皇帝说。
“是。”陈平应道,“所以,臣还带来了物证。”
他弯腰,解开那个四方形包裹的黑布。
里面是一个木盒。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两本一模一样的书,书页泛黄,像是普通的诗集。
“这是什么?”皇帝问。
“这是密码本。”陈平说。
他将其中一本书拿起,翻到其中一页。
“陛下,卫英与宁王传递消息,不敢用明文。他们约定,以一本前朝的孤本诗集为匙,取每句诗的第几个字,连成一句话。”
“这种法子,外人极难破解。可若是我们也有同一本书呢?”
陈平将书递给太监总管。
“臣在查抄王若林府邸时,在他的密室里,发现了另一本。”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本书上。
他的手,握住了龙椅的扶手。
“卫戍营、藩王亲兵、京城内的策应,再加上宫里的内应。”
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
“好一个天罗地网。”
他看向陈平。
“他们兵强马壮,朕困守宫城,如笼中之鸟。你让朕如何破局?”
陈平没有说话。
他弯腰,解开了另一个长条形包裹的黑布。
黑布下,是一根乌黑的铜管,一头粗,一头细,中间镶嵌着几片打磨过的琉璃。
“此物名为千里镜。”
陈平将千里镜拿起,双手呈上。
“此物,可助陛下破局。”
皇帝看着那根奇怪的铜管,没有接。
“千里镜?”
“是。”陈平说,“陛下,请随臣来。”
他走到书房的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灌了进来。
从这里,可以远眺皇城最高的角楼。
角楼在夜色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上面的旗帜纹路根本看不清。
陈平将千里镜架在窗沿上,调整了一下。
“陛下,请看。”
皇帝走到窗边,带着几分疑虑,将眼睛凑到千里-镜细的那一头。
下一刻,他的身体僵住了。
夜色中模糊的角楼,瞬间被拉到了眼前。
他能清晰地看到角楼屋檐上每一片瓦的纹路,能看到守夜禁军盔甲上的划痕,甚至能看到那面被风吹动的旗帜上,绣着的龙纹的鳞片。
皇帝慢慢直起身,他没有说话,只是又一次把眼睛凑了上去。
他转动千里镜,望向更远处的京城。
那些平日里只能看见灯火轮廓的街道,此刻竟能看到街上巡夜的更夫提着的灯笼。
许久,皇帝才放下千里镜。
他转过身,看着陈平。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疑虑,而是燃起了一团火。
“此物,能看多远?”
“回陛下,白日晴空,可观十里。”陈平说。
“十里……”皇帝喃喃自语。
他瞬间就明白了此物的价值。
有了它,他就能在宫墙之内,洞察城外叛军的一举一动。
敌人在明,他在暗。
“光能看见,还不够。”皇帝说,“朕的旨意,如何传出宫墙?”
“用旗语。”陈平回答。
他指了指地上的那两本密码本。
“陛下,一本密码本留在宫中,另一本,臣已派人送出城,交给了秦观大人。”
“秦大人手中,有三千京营兵马,是陛下在城外唯一可以调动的力量。”
“届时,我们只需在宫城最高处,按照密码本的约定,升起不同颜色的旗帜。”
“红旗,代表攻击东门。黄旗,代表佯攻西门。蓝旗,代表绕后包抄。”
“旗语一出,秦大人便知如何行事。叛军就算看见,也只当是宫中寻常的信号,绝猜不到其中含义。”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
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皇帝看着陈平,看了很久。
他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年轻的臣子,看着他平静的脸。
千里镜,解决了“看”的问题。
密码本,解决了“说”的问题。
一个必死的局,被这两件看似不起眼的东西,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皇帝走回龙椅,坐下。
他没有立刻说话,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又一下。
整个御书房的空气,都随着他敲击的节奏,变得凝重。
陈平垂手站着,一言不发。
他知道,最后的决定,只能由皇帝来做。
“三日后,是卫英的六十寿宴。”皇帝终于开口。
“是。”
“他会邀请朕,亲临国公府,以示恩宠。”
“是。”
“他会在寿宴上,让代王世子和赵王世子,带着死士,当场发难。罪名,就是‘清君侧,诛杀奸佞陈平’。”
“他们会逼着朕,杀了你。”
“然后,再逼着朕,写下禅位诏书。”
皇帝把整个计划,都说了出来,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说完,停了下来,看着陈平。
“你怕不怕?”
“臣怕。”陈平回答,“但臣更怕,陛下的江山,落入贼子之手。”
皇帝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暖意。
他站起身,走到陈平面前。
他拿起那根千里镜,入手冰凉,沉重。
“好一个陈平。”
皇帝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那是一个帝王,在猎物踏入陷阱前,才会有的光芒。
“传朕旨意。”
太监总管立刻跪下。
“三日后,卫国公寿宴,朕会亲往。”
“所有禁军事宜,照旧。”
“就按爱卿所言!”
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响,带着金石之音。
“卫国公想在寿宴上看到朕的江山倾覆,那朕,就让他在自己的寿宴上,看到他自己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