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里的那一声怒骂,没有传进陈平的院子。
京城表面上恢复了平静,童谣声消失了,茶楼里的故事也换成了才子佳人。
可水面下的暗流,却涌动得更加湍急。
陈平租下的院子,门口多了两个扫地的杂役。巷子口卖糖葫芦的小贩,换了一张生面孔。
这些人白天从不交谈,只在夜里换班的时候,才会对着院门的方向,交换一个眼神。
书房里,炭盆的火烧得很旺。
陈大柱坐在角落,手里拿着一块油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连鞘的长刀。
那刀鞘是牛皮的,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几道磨损的痕迹。
陈平站在一张巨大的京城舆图前,图上用红色和蓝色的小旗,标注了十几处位置。
房门被轻轻敲了三下,一长两短。
铁叔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短褂的汉子。
那汉子身上带着一股河道的腥气,裤脚上还沾着湿泥。他一进屋,就对着陈平跪了下去。
“起来说话。”陈平没有回头。
汉子站起身,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
“大人,卫国公府的卫戍营,今天下午以秋季整训为名,开拔了。”
“去了哪里?”
“分了三路。一路去了城西的玉泉山,控制了官道。一路去了通州码头,封锁了水路。还有一路,驻扎在京郊大营外围,说是协防。”
陈平从桌上拿起一枚蓝色的小旗,插在舆图上玉泉山的位置。
他又拿起两枚,分别插在通州码头和京郊大营。
三枚蓝色小旗,对京城隐隐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态势。
“知道了,下去领赏,找地方躲几天。”陈平说。
铁叔带着汉子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陈大柱把长刀擦了一遍,又换了块干净的油布,重新擦拭。
“他这是要关门了。”陈大柱说。
“关上门,才能打狗。”陈平看着地图。
没过多久,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进来的是张魁,那个独臂老将军。
他身后没有跟人,只是自己一个人,步子迈得很大,身上的旧军服都带起了风。
“大将军,陈大人。”张魁进门就行礼。
“坐。”陈大柱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张魁没有坐,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陈平。
“这是我们几个老家伙,这几天凑出来的东西。”
陈平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份手绘的地图,画的是大炎王朝北境几个藩王封地的兵力分布图。
图画得很粗糙,但标注很详细。
“宁王最近很忙。”张魁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他以宗亲联谊的名义,半个月内,给这几位王爷都送了信。”
“辽王,燕王,晋王。”
张魁的手指,在三个名字上点了点。
“这三位,当年都是跟着您在北境打过仗的。他们回了信,言辞模糊,只说年关将至,事务繁忙。”
他的手指又移到另外两个名字上。
“代王,赵王。这两位的封地,不在北境,手里也有兵。我们的人打探到,这两位王爷的世子,已经带着亲兵,秘密进了京。”
陈平拿起两枚新的蓝色小旗,放在地图上代王和赵王的位置。
蓝色的旗子,又多了两枚。
“他们想做什么?”张魁问。
陈平没有回答。
陈大柱放下了手里的长刀,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他看着那些蓝色的小旗,又看了看代表皇宫的那个中心点。
“他们不是想关门打狗。”
陈大柱伸出手,将那些蓝色小旗的位置,重新摆放了一下。
“他们是要围猎。”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哗,随即又安静下去。
铁叔快步走了进来,脸色凝重。
“少爷,有个人,非要见您。”
“谁?”
“他说他叫玄机子。”
陈平的眉毛挑了一下。
青云观的玄机子,卫英最信任的那个道士。
陈大柱也转过头。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留着山羊胡的道士,被带进了书房。
他看起来五十多岁,仙风道骨,只是此刻脸上没有半点出家人的平静。
他的道袍上沾着泥土,发髻也有些散乱。
一进门,玄机子看见屋里的陈大柱和张魁,愣了一下。
随即,他对着陈平,长长地作了一个揖。
“无量天尊。贫道玄机子,见过陈大人。”
“道长深夜到访,有何指教?”陈平问。
玄机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
陈大柱对张魁说:“老张,你先出去守着。”
张魁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书房,顺手关上了门。
玄机子看了看陈大柱,又看了看陈平。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放在桌上。
“陈大人可还记得,贫道观里,有一棵三百年的银杏树?”
陈平看着他。
“记得。道长说过,那棵树,是青云观的根。”
“半个月前,贫道替国公爷卜算家宅风水。”玄机子声音发干,“国公爷问,他府里的那棵老槐树,最近总是落叶,是不是兆头不好。”
“贫道告诉他,草木枯荣,乃是天道自然。”
“国公爷听了,笑了笑。他说,道长,有没有一种法子,能让一棵不想死的树,提前死掉?”
玄机子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
“贫道当时不明白。直到三天前,贫道夜观天象,紫微星暗,杀破狼移位,主天下大乱。”
“贫道连夜起卦,卦象大凶。”
“今天一早,贫道就看见,我观里那棵三百年的银杏树,一夜之间,叶子全黄了。一阵风吹过,落得满地都是。”
他抬起头,看着陈平,眼里满是恐惧。
“那不是天灾,是人祸。有人在树根底下,浇了滚烫的盐水。”
“卫国公,他要砍树了。”
陈平拿起桌上的锦囊,打开。
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和几个名字。
“三日后,寿宴,清君侧。”
下面是两个名字。
代王世子,赵王世子。
陈平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火苗瞬间将其吞噬。
“道长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玄机子苦笑了一下。
“贫道是个方外之人,只想守着我的道观。可卫国公,想把贫道,连同这京城,都变成他的祭品。”
“贫道不想死。”
“贫道也不想青云观三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他对着陈平,再次深深作揖。
“贫道言尽于此,告辞。”
铁叔将玄机子从后门送走。
书房里,再次陷入安静。
陈平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枚最大的蓝色旗子,重重地插在卫国公府的位置。
“三日后,他六十大寿。”
陈大柱走到他身边。
“他要以‘清君侧,诛杀奸佞陈平’为名,在寿宴上发难。”
“代王和赵王的兵马,会趁机控制宫门。京畿卫戍营,会封锁全城。”
“他们会逼着圣上,写下禅位诏书。”
陈平的目光,落在地图最中央的皇宫上。
那里,只有一枚孤零零的红色小旗。
“他们连伪造的诏书和玉玺印模,都备好了。”
陈大柱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是一个死局。”
“是。”陈平说。
他转过身,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新的奏折。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
“他们算好了一切,兵力,时间,人心。”
他的笔尖落在纸上,开始飞快地书写。
“可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陈平的声音很平静。
“他们以为,这盘棋,只有棋盘上的这些子。”
“他们忘了,执棋的手,在棋盘之外。”
奏折很快写完,他没有检查,直接装入一个特制的铜管,用火漆封口。
他将铜管递给一直等在门口的铁叔。
“铁叔。”
“少爷。”
“用都察院最紧急的令牌,立刻进宫。”
“这份东西,必须在天亮之前,放在圣上的龙案上。”
铁叔接过铜管,揣进怀里。
他什么也没问,转身就消失在夜色中。
陈平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股冰冷的夜风吹了进来。
天边,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只有化不开的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