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风,一天比一天硬。
陈平的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
陈大柱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块木头,用小刀慢慢削着,木屑卷曲着落在地上。
“江南的粮商,已经跟着卫英抬价了。”陈平看着桌上的账目,“他们以为我们是过江的猛龙,想在南边跟他们掰手腕。”
陈大柱头也没抬。
“声势造得越大,他们就越不会看北边。”
“对。”陈平放下账本,“京城的二十家米铺,每天晚上都在进货,悄无声息。等到第一场雪落下,卫英就会发现,他的米仓是空的,而我们的,是满的。”
陈平停顿了一下,走到炭盆边。
“可这还不够。”
陈大柱削木头的手停了。
“钱袋子是他的腿,官帽子是他的手。要让他倒,得先让他瞎了眼,聋了耳。”
陈平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火。
“卫英在京城经营二十年,修桥铺路,赈济灾民,在百姓眼里,他是活菩萨,是国之柱石。这层金身不破,就算我们掏空了他的钱袋,圣上也不好动他。”
陈大柱放下手里的木头和小刀。
“你想怎么破?”
“刀子捅不破的,唾沫星子能淹死。”
陈平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
他停在窗前,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枝。
“爹,我要在京城所有人的心里,都种下一根刺。”
他回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笔,没有蘸墨,只是在纸上比划着。
片刻后,他蘸饱了墨,在雪白的纸上写下四句话。
将星落,北风号。
忠骨埋,国贼笑。
米仓肥,鼠儿跳。
问苍天,何时报?
陈大柱看着那张纸,眼神凝住。
“好一首催命的童谣。”
“光有童谣还不够,得有人传。”陈平将写好的纸条递给门外的铁叔。
“铁叔,把这个交给城里丐帮的头儿,还有码头的脚夫头子。告诉他们,让孩子们唱,从最穷的巷子开始唱。”
铁叔接过纸条,揣进怀里,一言不发地走了。
“为什么是孩子?”陈大柱问。
“因为大人的话会思考,会权衡。孩子不会,他们觉得好玩,上口,就会一直唱。”
陈平看着炭盆里跳动的火光。
“一首歌,从孩子的嘴里唱出来,是童谣。等传遍大街小巷,再从大人的嘴里说出来,就是民心。”
三天后,卫国公府。
管家快步走进书房,脸色有些难看。
卫英正在打坐,双目紧闭。
管家不敢出声,只能站在一旁等着。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卫英才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
“什么事,这么慌张?”
“国公爷,外面……外面在传一首歌谣。”
“什么歌谣?”卫英端起茶杯。
管家躬着身子,小声地把那四句童谣念了一遍。
他每念一句,卫英的脸色就沉一分。
当最后一句“何时报”念完,卫英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
茶水溅出,湿了他的衣袖。
“谁写的?”
“查不出来源头。最先是从城南的贫民窟里传出来的,都是些七八岁的孩子在唱。”
卫英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将星落,忠骨埋……好,好得很。”
他转过身,眼中没有了平日的温和。
“传我的话给京兆府尹,全城禁唱!再派府里的家丁出去,抓几个在茶楼里胡说八道的说书人,给我打!打到他们不敢再开口!”
“是,国公爷。”
管家退了出去。
卫英一个人站在书房里,他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寿”字,那是皇帝亲笔御赐的。
他喃喃自语。
“陈休……你死了二十年,还要变成鬼来纠缠我吗?”
卫国公府的命令,京兆府尹不敢不听。
一时间,京城里风声鹤唳。
官差和卫府的家丁四处巡查,但凡听到有人唱那首童谣,轻则呵斥,重则锁拿。
城东的一家茶楼里,一个说书先生因为在故事里加了几句影射的话,被活活拖了出去,打断了一条腿。
高压之下,街面上确实听不到那首歌谣了。
可火被捂住,只会在看不见的地方,烧得更旺。
“听说了吗?李家的那个说书人,腿都给打折了。”
“就因为说了几句‘国贼’?”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越是不让说,这里面就越有鬼。要是没做亏心事,怕一首童谣做什么?”
私底下的议论,比公开的传唱,更像是一剂毒药。
它钻进人的耳朵里,在心里生根发芽。
人们看向卫国公府高大门楼的眼神,不再只有敬畏。
又过了几天,茶楼里又有了新的故事。
说书先生们学乖了,他们不提童谣,也不提“国贼”。
他们开始讲一个前朝的故事。
说前朝有一位姓岳的大将军,镇守北疆,屡立奇功。朝中有一位姓石的太师,嫉贤妒能,不但克扣军饷,还伪造军情,致使岳将军兵败被困,最终惨死沙场。
而那位石太师,却凭借“守城有功”,加官进爵,富贵滔天。
故事讲得声情并茂,听的人无不扼腕叹息。
有人问:“那石太师,后来怎么样了?”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
“后来啊,那位石太师活到九十岁,寿终正寝。只是他家里的米仓,常年有硕鼠出没,怎么都抓不完,人们都说,那是冤死的将士们变的。”
满堂喝彩。
故事有很多个版本,将军的姓氏也换了好几个,但奸臣的姓氏,总是不离那个“石”字,米仓里的老鼠,也总是不缺席。
所有人都听得懂,这个“石”太师,影射的是谁。
皇宫,御花园。
皇帝刚下早朝,换了一身常服,正在散步。
不远处,几个小太监陪着六岁的小皇子在踢毽子。
一阵清脆的童音传了过来。
“将星落,北风号……忠骨埋,国贼笑……”
小皇子一边踢,一边唱,玩得不亦乐乎。
带头的太监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跑过去捂住小皇子的嘴。
“哎哟,我的小祖宗,可不敢乱唱!”
皇帝的脚步停住了。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被捂住嘴,一脸茫然的小皇子。
“让他唱。”皇帝的声音很平静。
太监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皇帝走到小皇子面前,蹲下身。
“你唱的是什么?”
“是新学的歌!”小皇子挣开太监的手,献宝似的说,“父皇,我唱给你听!米仓肥,鼠儿跳;问苍天,何时报!”
唱完,他还歪着头问。
“父皇,什么是国贼啊?”
皇帝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看着远方天空的流云。
许久,他对身后的太监总管说。
“摆驾,御书房。”
宁王府。
卫英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宁王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蠢货!”宁王停下脚步,指着卫英骂道,“谁让你用这么蠢的法子去堵的?你这是禁唱吗?你这是在告诉全天下的人,那首歌谣里唱的,就是你!”
卫英低着头。
“王爷,臣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
“你没想到?”宁王冷笑,“粮价的异常,市井的童谣,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你还看不出是冲着谁来的吗?”
他走到卫英面前,压低了声音。
“今天下午,圣上在御书房召见了秦观一个时辰。”
“出来的时候,秦观的脸上,带着笑。”
卫英的身体震了一下。
“对手的刀,已经架在你的脖子上了!你还在想着怎么捂住别人的嘴!”
宁王深吸一口气,坐回主位。
“不能再等了。”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陈平这把刀,太快,太邪门。我们不能再跟着他的步子走。”
宁王抬起眼,看着卫英。
“原定的计划,必须提前。用雷霆一击,把他,连同他背后所有的人,一起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