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那张画着三个名字的纸，被陈平投进了炭盆。
火苗舔过纸张边缘，将其卷曲，烧成黑色的灰烬。
陈大柱看着那盆火。
“青云观在城西三十里外的青云山上，香火很旺。”
“玄机子这个人，轻易不见外客。卫英每次去，都会提前半个月派人通报，清空半座道观。”
陈平点了点头。
“爹，这件事不急。要让他自己走进笼子，得先让他听到外面的鬼叫声。”
他说着，走到窗边，推开了一半窗户。
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烛火晃动。
风里没有水汽，干得像一把刀子，刮在人脸上。
陈平伸出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叶子干脆，一捏就碎。
“今年入秋，雨水停得太早了。”陈平说。
陈大柱也走到窗边，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很高，很蓝，没有一丝云。太阳挂在天上，像一个没有温度的铜盘。
“是不对劲。”陈大柱说，“井里的水，都比往年凉得快。”
陈平收回手，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风。
“我看了都察院的气象简报，北边几条大河，今年的秋汛比往年早结束了十天。水位退得很快。”
陈大D柱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
“北境粮道，要断了。”
陈平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京城及周边的地图。
“京城百万人口，一半的粮食，靠北运河从产粮区运来。一旦大雪封路，河面结冰，运河停摆，京城的粮价就会疯涨。”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地方点了点。
“卫英的祖籍，是江南米商。他家在京城，控制着七家最大的粮行，占据了三成以上的份额。”
陈大柱看着地图上那个点，眼睛眯了起来。
“你想动他的钱袋子？”
“我们要扳倒的，是一座山。正面推不动，就要掏空他的山脚。钱，就是我们挖山的第一把铲子。”
当天晚上，陈平租下的院子里，来了几位客人。
秦观是第一个到的，他脱下官袍，换了一身常服。
随后是张魁，那个独臂的老将军，他身后还跟着两位老人，一个跛着脚，一个脸上带着一道从额头到下巴的刀疤。他们都是陈大柱当年的旧部。
屋子里没有下人，铁叔守在门外。
陈平将那张地图铺在桌上。
他没有说鬼神，也没有提旧案。
他只说天气，说河流，说粮价。
“陈大人，你的意思是，今年冬天，会有一场大雪灾？”秦观先开了口。
他看着陈平，想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我不是在猜测，秦大人。”陈平说，“我查了过去五十年的气象记录，每当秋汛早退，冬日酷寒，都伴随着北境的大雪。”
“这更像是一场赌博。”那个跛脚的老将军开口，声音沙哑。
“我们都是军伍出身，不懂你们文官这些弯弯绕绕。我们只知道，打仗要讲究粮草先行。你现在让我们把棺材本都拿出来，去买粮食，万一你猜错了呢？”
张魁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坐在主位上，一直沉默喝茶的陈大柱。
陈大柱放下茶杯，茶杯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
“我信我儿子。”
他只说了五个字。
张魁立刻站了起来。
“将军信，我就信！”他对着另外两个老伙计说，“我们这条命都是将军给的，这点家当算什么！干了！”
那两个老将军对视一眼，也站了起来。
“听将军的！”
秦观看着这几个老人，又看了看陈平。
他苦笑了一下。
“你们这些武将，做事真是简单。罢了，我若是不跟，倒显得我这个左都御史小家子气了。”
他转向陈平。
“说吧，需要多少银子，怎么做？”
陈平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我需要各位将所有能动用的银钱，都凑出来。”
“然后，我会让铁叔在京城里，用不同的名义，盘下二十家不起眼的小米铺。这些米铺，会立刻派人南下，去湖广、江南一带，有多少粮食，就收多少。”
“记住，只从南边收。北方的粮，一粒都不要碰。”
“为什么要从南边收？”秦观问。
“因为卫英的根在江南，南方的粮价波动，他最清楚。我们从南边收粮，他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他会以为，我们看穿了他的底牌，要直接在江南跟他斗。”
陈平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
“他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稳住江南的粮价上。这样，我们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悄无声息地，把粮食运进京城。”
“等他反应过来，大雪已经落下，北方的粮道一断，京城就成了一座孤岛。到时候，这满城的粮食，就是我们说了算。”
跛脚的老将军听得眼睛发亮。
“这是……围魏救赵？”
“不。”陈平摇了摇头，“这是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卫国公府。
书房里点着上好的檀香。
卫英穿着一身宽松的绸衫，正在临摹一幅前朝大家的字帖。
管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卫英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在笔洗里，才缓缓开口。
“说吧。”
“国公爷，城南的几家粮行来报，最近市面上的米价，涨了两文钱。”
“哦？”卫英拿起一块布巾，擦拭着手指，“为何会涨？”
“据说是江南那边，有几家新开的商号，正在大肆收购粮食，把价格抬上去了。”
管家顿了顿，又说。
“我们的人查了一下，那几家商号的背后，好像……好像有都察院的影子。”
卫英擦手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眼，看着管家。
“都察院？秦观？还是那个陈平？”
“看着像是陈平的手笔。行事风格很像，快，而且不计成本。”
卫英把布巾扔在桌上，笑了一声。
“这个年轻人，查案子是把好手，做生意，还是太嫩了。”
“他以为我的根基在江南，想从南边掀我的桌子？真是可笑。”
“江南的粮商，哪一个不看我卫家的脸色行事？他那点银子，投进去，连个水花都听不见。”
卫英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百年的老槐树。
“传我的话下去。”
“让江南的粮行都稳住，放出话去，就说我卫家要开仓平抑粮价。他收多少，我们就放多少，跟他玩。”
“我倒要看看，他那点俸禄，能撑几天。”
“是，国公爷。”管家躬身应道。
“还有。”卫英又说，“市面上那几家不起眼的小粮商，最近有什么动静？”
管家想了想。
“回国公爷，没什么大动静。就是跟着进了些寻常的货，每天的流水也很正常，没什么异常。”
“嗯。”卫英点了点头，“一群墙头草而已，不必理会。”
他挥了挥手。
“下去吧。”
管家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卫英看着窗外，北风卷起几片落叶。
“跟我斗……你还太年轻了。”
他没有看见，就在京城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二十家小小的米铺，它们的后院仓库，每天入夜之后，都会有装着南方粮食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
一车，又一车。
米仓，正在被慢慢填满。
而京城的天，一天比一天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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