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牢牢钉在陈大柱身上。
跪在地上的张魁,还在用那只独臂撑着地,老泪纵横。
“将军……”
陈大柱的眉头皱得更深,他看了一眼巷子两头,已经有街坊探出头来张望。
他扶着张魁的手臂,用了几分力气。
“你喝多了,认错人了。”
张魁抬起头,那只独眼里满是固执。
“没错!末将就是烧成灰,也认得将军的眼神!”
“起来!”陈大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
张魁的身子一颤,竟下意识地想要遵从军令站起来。
陈平上前一步,扶住张魁的另一边。
“老将军,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转向巷子里那些站起来的老兵,拱了拱手。
“各位老伯,家父从乡下来,不习惯见生人。今日之事,还请各位不要外传。”
那些老兵看着陈平,又看看陈大柱,眼神里翻涌着激动与疑惑。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陈大柱不再看他们,拉着张魁,转身就走。
“跟我来。”
陈平跟在身后。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巷子,回到了陈平租下的那处院落。
铁叔守在门口,看到这阵仗,一言不发地关上了院门。
进了屋,陈大柱松开手。
张魁再次跪了下去,这一次,是双膝跪地。
他对着陈大柱,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末将,参见大将军!”
陈大柱看着他,许久,叹了口气。
“起来吧,都过去了。”
他身上的那股懒散气,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如山的气势。
张魁抬起头,脸上又是泪又是土。
“将军,我们都以为您……以为您战死在了榆关。兄弟们每年都去西山,给您烧纸。”
“榆关一战,陈休已经死了。”陈大柱说。
陈休,是他当年的名字。
“现在活着的,是清河镇的庄稼汉,陈大柱。”
陈平为张魁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老将军,先喝口水,慢慢说。”
张魁接过茶杯,手还在抖。
他看着陈大柱,又看看陈平。
“您……这些年,您过得好吗?”
“挺好。”陈大柱说,“有妻有子,种着几亩薄田,心里踏实。”
张魁的眼泪又下来了。
堂堂七尺的汉子,断臂之时都没吭一声,此刻却哭得不能自已。
陈平让刘氏带着张魁去偏房休息,给他找了干净的衣裳换上。
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陈平关上门,为父亲也倒了一杯茶。
“爹。”
陈大柱端起茶杯,没有喝。
他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像是看着二十年前的战场。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陈平问。
陈大柱放下茶杯。
“榆关是北境的咽喉,易守难攻。我带了三万精锐,守在那里,北蛮的十万大军,半年都没能前进一步。”
他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仗打到最紧要的时候,朝廷派了督粮官来。那个人,就是卫英。”
陈平的呼吸停了一下。
“他送来的第一批军械,是刀。我们的刀,砍在北蛮的皮甲上,会断。”
“第二批,是弓弦。拉满三次,弦就没了韧劲。”
“第三批,是火药。他送来的火药,十有三四是哑的,点不着。”
陈平的手指收紧了。
“我接连上了三道折子,弹劾他以次充好,贻误军机。可折子送出去,都石沉大海。”
“后来我才知道,他把我的折子,全扣下了。”
“最后,他给我送来一份军情,说是北蛮的左翼出现缺口,让我带兵奇袭,可一举击溃敌军。”
陈大柱抬起眼,看着陈平。
“那是个陷阱。”
“我带着最精锐的一万先锋营,钻进了他给我备好的口袋。”
“三面是悬崖,只有一个出口,被北蛮人用巨石堵死了。”
“一万兄弟,连同我,被围在山谷里,断水断粮。”
“最后,北蛮人放了火。”
陈平闭上了眼。
“我被亲兵从尸体堆里拖了出来,藏在一个山洞里,才捡回一条命。”
“等我醒来,榆关已经破了。朝廷的旨意也到了,说我陈休,贪功冒进,致使全军覆没,是为叛国。”
“而卫英,因为‘死守孤城,宁死不降’,被封了爵。”
陈大柱说完,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
“物证,在他督办此案的时候,就都烧光了。”陈平说。
“人证,王若林也死了。”
“这条路,看似已经堵死了。”
陈大柱看着自己的儿子。
“所以,你想怎么做?拿着那份残缺的档案,去金銮殿上,告他二十年前的状吗?”
“圣上会信一个凭空冒出来的‘死人’,还是会信一个为他稳固了二十年朝堂的国公?”
陈平没有说话。
陈大柱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
“平儿,记住。”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对付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猛虎,不要试图去砸烂笼子,那会让你自己也受伤。”
“你要做的,是让他相信,笼子外有鬼神,让他自己吓死自己。”
陈平猛地抬起头。
“卫英这个人,我与他打了半辈子交道。”陈大柱转过身。
“他位极人臣,看似无懈可击。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多疑,而且,迷信。”
“他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怕死,越是相信鬼神之说,相信命运报应。”
“城西,有一座青云观。”
陈大柱的目光变得锐利。
“观里,有个道士,道号玄机子。”
“卫英信他,胜过信自己的儿子。他府里的大小事务,从孙子的婚期,到家宅的风水,都要请玄机子来卜算。”
“每年开春和入冬,他都会亲自去青云观,住上三天,斋戒焚香,求问一年的运程。”
陈平的眼睛,骤然亮起。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
卫英。
青云观。
玄机子。
物证已毁,人证已死。
朝堂之上,他们扳不倒他。
可人心,还在。
人的恐惧,还在。
陈平看着纸上的那三个名字,它们之间,仿佛连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线。
一条,可以勒死那头猛虎的绳索。
一个利用卫英的迷信,来导演一出“天谴”大戏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